《夏日余烬》顾远圆圆圆

29、二十九

　　“清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同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觉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看去，对方正一脸担忧地盯着自己，“你这个杯子擦了快十分钟了。”
　　“没有，我没事。”沈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深深吸了口气，“就是有点累。”
　　“身体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帮你请个假？”同事继续关心道。
　　“不用，我真的没事。”沈觉努力挤出一个笑来，“你忙你的吧，谢谢。”
　　陆时呼吸时喷洒在脖颈处的温度似乎还有余温，沈觉伸手摸了摸那儿，脑子里又一遍遍开始重现陆时问他的那句“能不能永远在一起？”以及那天在烟火大会时陆时说的“不要只是夏天。”。
　　他不想回复，是因为真的不愿意撒谎，陆时的想法确实过于理想化了。选择权从来不在沈觉自己的手上，在他看来陆时一旦离开了这里，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分崩离析，到时候陆时一定会比他先放手。
　　沈觉一边为自己这种悲观想法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一边却又为着陆时今晚的情绪觉得委屈。可他没法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
　　连续几天忙得连轴转加上陆时来闹那么一通，沈觉感觉到手里都快拿不稳杯子，头疼的要命。他撑在台子上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觉得疲惫无比。
　　“也快下班了。”同事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墙上的钟，“也就半个小时，要不你今天还是提前走吧？”
　　“不太好吧。”沈觉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没关系，老板不会知道的。”同事对他眨了眨眼睛。
　　沈觉犹豫了半晌，盘算了一下后还是打算回去休息，万一熬出病来了还要再请假几天，那是真的得不偿失了。他和同事道了谢，回到工作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摸了摸裤子的口袋，陆时给他的戒指还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他叹了口气，勾起手指，把戒指推进了无名指上。
　　推开后门的一瞬间沈觉被墙边的人影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但沈觉很快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手上带着的戒指，他皱起眉头，轻轻地喊了声，“陆时？”
　　细雨打湿了陆时的头发，水珠顺着脸庞滑下，抬起眼的一瞬间沈觉顿觉一惊，陆时的眼眶红红的，像是擒着眼泪似的。看到这样的陆时他觉得心又软了下来，但还是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平静地问道，“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陆时点了点头，撇开了视线，低声说道，“怕错过你了。”
　　“再把自己弄感冒了我可不会管你。”沈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丢了过去，快速走下楼梯后径直向巷子口走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房子里。沈觉换了鞋子，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陆时，咬了咬嘴唇后说道，“先去洗个热水澡，我要和你聊聊。”
　　陆时点了点头，沈觉这时候简直冷静得有些可怕，他怀着一种等着被老师训话的不安感走进了浴室里。他出来时沈觉正捧着茶杯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睛病知道在想什么。陆时走了过去，坐在了他腿边的地上，本想将头靠在沈觉的膝盖上，谁知道沈觉竟然把腿一收，陆时只觉得浑身一僵，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去。
　　沈觉本对陆时的小脾气不是很在意，甚至看到陆时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会有些小小的满足，但今天这个事他实在是觉得要好好说说，抬眼瞥了一下陆时，他开口道，“今天莫名其妙的朝我撒什么火？”
　　陆时虽然有些理亏，但从小到大除了他爹以外确实还没人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过话，一瞬间有些窝火，却也压了下来，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又走到沈觉的对面坐下。
　　“为什么不说？”陆时率先开口，“我今天心情是不好，但求你安慰我一下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
　　“你管那个叫安慰吗？”沈觉有些不耐烦地回道，“一有不顺你心意的事情，你就来火？
　　陆时突然被怼得有些说不上话，一时语塞后他有些急躁地挠了挠头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我答应你之后就不能按照我自己的想法说话做事？”沈觉咬着牙说道，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补了句，“我看你真是少爷当习惯了。”
　　陆时一愣，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思考过这种问题，周围的人大多都顺着他的心意来，笑脸逢迎，或有几个不喜欢他的人也不会真的上来招惹他，最多和他虚情假意，明嘲暗讽地揭过，顺心顺意的日子成为一种习惯，沈觉算是第一个敢这么跟他正面硬刚的人。
　　“我是有点急了今天，我不该和你发脾气的…”陆时软了语气，又凑到沈觉的身边，沈觉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没有把他推开。眼看沈觉的神态也松了下来，陆时又靠上去，有点低落地问道，“可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想什么？”沈觉喝了口茶，冷冷地问道，他气还没消，也没拿正眼去看陆时。
　　“未来啊，以后啊，什么的。”陆时说着，脑子里浮现出陆齐松的样子，情绪变得更加不悦。他绝对不要像陆齐松那样活着，实在是憋屈的要命。
　　“你为什么非要现在问这种事情？”沈觉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发出的响声让陆时一惊。
　　他为什么要问呢？陆时也在问自己，是因为见到陆齐松的样子，想到了陆齐松的过去，他害怕了吗？害怕真的变成和陆齐松一样麻木地活着，忤逆不了的那些事情，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下。或也不是，他只是迫切的需要他的爱人承诺一些事情。沈觉的忙碌让他感到不安，他已经不是刚认识时随自己安排日程的人了，他有自己的朋友，爱好，工作，甚至每天和凉介的见面时间都要比自己还多。
　　陆时想了半天，艰难开口道，”我害怕……”
　　“你怕什么？”沈觉一挑眉毛，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怕你忙起来了，就没时间和我在一块了。我怕你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话，还有人想打你的注意。”陆时缓缓说道，手指绞在了一起，有些不安地扣着指甲的边缘，“我怕你不喜欢我，讨厌我太喜欢先做安排，讨厌我有时脾气不太好。”他边说着，边把头低了下去。本以为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只是坐在身侧的人依旧沉默着，他有一种等待审判的不安感。突然额头一痛，沈觉抽回了手，陆时捂着额头上刚被弹的那块地方有些惊喜地抬起头来。
　　“真傻啊，你怎么考上大学的？“沈觉翻了个白眼，又嗤笑了一声，看向一边，“就为着这点事情你就要开始谈未来了？以后别被别人骗得倾家荡产了。”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转头看向了陆时，表情没什么起伏，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我要是不喜欢你，早不会天天带着你送我的戒指，还和你去烟火大会，还陪你去打耳钉，还以为你在加州出了什么事给你打那么多通电话。”
　　陆时碰上沈觉的眼神时只觉得有一通电流从脊背窜上后脑，听他说这些话更是立刻就头昏脑涨，桩桩件件事儿被罗列出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沈觉默不作声地允许着自己一次次越过边界线。
　　陆时第一次有一种因为有人说喜欢他想哭的冲动，其实不应该，这种话他早就听腻了，从初中开始到大学的结束，他都不记得听了多少次这种话，从开始的厌恶到最后的麻木，他始终都没相信过有人真的会喜欢他，因为总是扮演着那个完美无缺的人，他才最清楚自己哪里最有缺陷。
　　沈觉不喜欢奢侈品，沈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沈觉不喜欢和人做一样的事情，沈觉也不喜欢回消息，更别提打电话。沈觉只是喜欢他。
　　陆时一瞬间觉得醍醐灌顶，接着就陷入到一种无比自责的境地里，他习惯性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顺着他的心意来，习惯性地去做自己想要的安排，明明是他先起意，却像是一步一步得寸进尺的逼迫，他才是那个不配说未来的人。
　　“对不起。”陆时深吸一口气后稍稍向后挪了挪，两人之间隔出了一个空间，自责让他觉得无比的难受，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再坐在这里。
　　沈觉眉头一拧，看着陆时眨了眨眼睛，他一时间有点无法理解陆时这个后退的动作，明明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却又开始和他拉开了距离。直到他仔细看向了陆时微微下垂的眼睛，他又读懂了那个意思。
　　至于为什么是又，沈觉太熟悉了，陆时在退缩。犯了错就开始道歉，接着是否认自己，再接着就是准备惩罚自己似的不去靠近他，甚至是直接离开。
　　“你再敢往后挪一下，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这辈子出不去这个房子。”沈觉的声调平平，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咬牙切齿般的凶狠。看着陆时的表情像是被自己这副模样吓到，沈觉又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等了个几秒钟后才认真地开口说道，“那又怎么样呢陆时，是个人都会有缺点的，你也一样，我也一样。”
　　但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陆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始走神，他想到了曾经读《面纱》里面的那句话，“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但我依旧爱你。”他原来不懂，不懂为什么有人窥见到一个人的阴暗和缺陷还能这样去爱，直到沈觉的出现。
　　俗气一点来看，在陆时曾经的判断条件下，他们都是二流货色，沈觉的冷漠，回避和尖锐，他自己的强势，独断和虚伪，一点点地在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里被揭露又磨平，他义无反顾地去说爱的每一秒，沈觉也都在回应着。
　　好像曾经的八面玲珑和虚与委蛇的技巧在沈觉的面前都消散殆尽，陆时面对这份如此坦诚的关系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要做什么，他伸出手去，用力地将面前的人揽进自己的怀里，他能感受到沈觉的下巴磕在自己锁骨上时传来的疼痛，却还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像是要把这人揉碎进自己的身体里。
　　房间里静得只剩喘息声，陆时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鼻尖的味道，柚子的洗发水参杂着烟味，沈觉的味道。他不很喜欢柚子也更不喜欢烟味，他只是喜欢沈觉。
　　半晌后沈觉抽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陆时的背，脸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道，“放开，痛。”
　　陆时放开了沈觉，却又牵起他的手放在掌心揉捏着，两颗戒指碰在一起发出一些细微的响声，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道，“真没想过以后吗？”
　　沈觉先是一愣，为着他这份执着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你是真的打算以后被骗的倾家荡产吗？”
　　“要是被你骗我也认了。”陆时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蠢，还有谁能骗我的钱啊。”末了，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是想逼你一定要有个明确的回复，只是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永远’或是‘未来’的这些承诺，也许在很久以后就不做数了，但起码当下的时候是当真的，因为冲动，也因为爱。”
　　爱，真的是个沉重又陌生的词。沈觉垂下眼睛，他似乎是误解了陆时最开始的意思，他着急着想听自己说一句“永远在一起”，其实也只是想听自己说“我爱你”。可是沈觉是沈觉，陆时也是知道的，他不轻易说“爱”，甚至他这辈子都不一定会说这个词。
　　见沈觉不语，陆时似乎又有点急切地说道，“虽然有这方面的意思吧，但我是真的有想过以后的，你不是说想要靠海的房子吗？我前几天还在看……”
　　沈觉伸手捂住了陆时的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接着露出了一种略显愧疚的笑容，语气低柔却又坚定，“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时，我们过好现在就够了，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沈觉还是没有说爱，也没有说永远，也没有说以后。
　　陆时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沈觉越冷静，越温柔，却让他觉得越不容商榷，他只好抿了抿嘴，默默地点了点头，好像又觉得不甘心似的补上了一句，“我也爱你。”
　　沈觉没料到陆时补上的最后那句，他很快掩饰掉了不小心透露出的不安，照着陆时的额头上又弹了下，笑嘻嘻地说了句“傻子”，便从陆时的手中抽出了另一只手，抓起桌上的烟走进了后院。
　　陆时有点悻悻地靠在了沙发上，沈觉又在和自己打太极。他害怕什么呢？其实如果沈觉和他分开的理由只是不喜欢他了，陆时也是觉得可以接受的，但他怕沈觉会从头开始就没想过会继续走下去，然后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明明人就在身边，陆时想要抓住他的手，只需要从沙发上站起，然后走到后院。但是始终有一种虚幻的不安在折磨自己，像是握着一捧流沙。
　　争执来的快去得也快，沈觉又像没事人一样从后院里走出来，然后转身进浴室洗澡。一切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到有些诡异的地步。
　　陆时皱着眉头窝在沙发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前女友。小姑娘也是家里千娇万宠养大的，脾气也是不小，经常为着一点点小事儿就和陆时闹起来，小到可能是陆时没和她戴一个牌子的手表，或者陆时开车的时候没有放她喜欢的音乐，就像Cody说的一样，换她起码要折腾一个星期。但沈觉好像是把这事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似的，直到洗完澡说要上楼睡觉之前都没再和陆时提一下刚刚发生的事。
　　不安感越加强烈。陆时深吸了口气也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