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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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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傅茨茵这里,几乎笃定了和胡筠言不是一类人。
及至座位被安排一前一后,他们相处了段时间,其实也谈不上相处的地步,可是到底,她忘记了曾经的事,忘了人丛中蠢蠢的危险,产生了新的想法:他和她之前认识的人,有点不一样。这么想,也许是她向来不怎么注意别人,又或是她对他知之甚少。
他就像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平常不过,可是十分清晰,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不过他所说的话带给她的感觉都像是即告终止的,没有下文。大概她下意识认为没有什么好跟他说的。
老师踩着正式铃进来,胡筠言才渐渐坐直了,勉强听了半节课就困得不行,一倒往往倒到下课。
作业多有不交的。对此,胡筠言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不是认真思考过的就不是他的东西,懒得抄去敷衍。
就如思想和历史有许多不边际的问答题,给的参考答案有时比他预想的还要离谱,写也是白写,浪费笔墨。
尽管一些任课老师和课代表无数次强调不写、不交以及应付作业的后果,然而茨茵一次没见他被请去喝茶,心中十分纳罕。
有一回,小组长收了最后一桌的作业,折返到傅茨茵前边。恰好胡筠言醒了,睁眼问她交的哪一科的作业。
小组长是个腼腆的女孩子,细声回答了,被课代表在某个角落催命似的催作业的声音盖得严严实实。
胡筠言没听着,也不确认是不是这一门课的,倒头就往桌子里找,好容易摸出来对应的练习本,不紧不慢地放在一叠作业簿上。“想不到我这回写了吧。”神色十分得意。
收作业的女生也不答话,赶去交差。傅茨茵莫名地笑了。
寻常课间,胡筠言会和同学出去打闹两下,左不过是那几个人,人来人往,经介绍又认识新的人。
除了课堂,胡筠言总是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走了,移动的影子闪过视线的边边角角,有点捉摸不透的意味。
少有的接触,是他偶尔找她借尺子之类的文具,不先问她有没有,也不问别人。
胡筠言开口问了,她说等一下,手里攥着笔只管写着。
过了几句话的光景,胡筠言转过来再看,傅茨茵如闻所未闻一般。他歪了脑袋看她的脸,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他直起身,要开口未开口之时,发现所借之物已摆在桌面,便伸手拿走了,带动的那一点点风轻柔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她抬起头正要指给他看,却只望见他侧过去的脸。此后还有别的微小短暂的瞬间,在久远的回忆里放缓了,既清晰又模糊,那也不是什么深刻的值得铭记的,可以像沙画一样随手抹去。
过了个月,他们换了组,前后位置没有变化。现在胡筠言可有了能与他说话的人,是邻桌一个女生,叫吴和枝,说些什么,傅茨茵听不见也尽不在意。
胡筠言很不巧被点了名,问题自然回答不出。老师语气轻慢地叫他坐下了,像赦免。
他叮嘱过吴和枝适时地叫醒她,可是和枝是个随性散漫的女孩子,一心专注于自我,常常忙着照镜子理头发,不然写写手帐,闲暇时或会拣一道题问问周边的同学。
她的头极小,可是留着长长的一席头发,课上睡觉时,往往要拢住头发披在身后,非常具有仪式感。尽管如此,她永远不会错过热闹的时刻。
这节课,和枝因为脸上一颗没显形的痘,全然忘了胡筠言交代过的事。
他找她算账:“你怎么不叫醒我?”
和枝“哎呀”一声退出了镜子,道:“你有说过吗?如果你真的说过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一直在听课。”
“算了,我另外找人。”他即刻拜托傅茨茵。
她“哦”了一声。
胡筠言当她没听见,又问:“可不可以?”
“可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信她是答应了。
等下一回老师快接近危险的边缘,茨茵拍着推搡着椅子叫醒了胡筠言。
他几乎是被吓醒的,不小心叩到课桌发出了声响。吴和枝也如梦初醒,正襟危坐着,课后不忘让傅茨茵及时提醒她。
傅茨茵显然有些为难:“你那里稍微远了点,可能来不及······”
“没事的,我相信你。”和枝知道她这话出于心理作用,谁在听课还有看不出的,在老师经过的时候保持清醒,无非是不想被临时点名折磨脑细胞而已。
“求我吧,你求我的话我可能会答应。”
“求你被点名吧,你一点名我准醒了。”
······
两人都宽宥于对方的智商,到底没有争论出结果来。不过打这次以后,胡筠言没有再打瞌睡过,还很负有责任心地把吴和枝叫醒。茨茵不得不偏着脖子看黑板,眼见得吃力。
5
春天来迟了。瓢泼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校园大块小块,乍一看长了霉绿的星星点点,其实是新绿的嫩叶一粒一粒撑开,努力缀满冬天冻黑的树枝桠。
灰蒙蒙的雨打在枝桠上,像给裹了层透明的胶质,从这一面绕到那一面,得到全身心的净化,坠下极轻极润的一滴。
连绵的雨,像该了结而迟迟无法了结的一段故事,而且,也许故事还没有发生就已经忧心忡忡着了。
傅茨茵只知树叶绿了回来。往往是在感知到春天的时候,春天就快过去了,转瞬即逝。
她烦恼在春天。即使打着伞,溅开的水珠依旧密密蒙蒙地沾到衣服上、脖子上、脸上。这天午睡醒来走去教室就是这样。
高一下学期以物、历两科分了班,现下她去别的教室上课,坐在里侧第二排的座位。第一桌已经有人了。
摊开课本,翻到辅导书上标记的地方,感觉有一块又软又轻的小东西撞到了鞋子。
前桌的女生陡然冒出头,问能否帮捡起来。
茨茵依言替她捡,右首的男生却不乐意了,道:“王绚纯你能不能不学男生说话?难听死了。”
王绚纯干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
茨茵忙瞥了一眼那女生,没来及看清她的模样就甩过脸质问:“你什么意思?”
那男生瞧也没瞧,朝着叫王绚纯的女生,提高了音量:“就我说的意思。”
王绚纯唉了一声,道:“我的声音是不好听,可至少能听出来是个人,不像某些······你说是吧?先知?”
那男生拿眼睛觑着傅茨茵,冲王绚纯丢下句狠话:“你等着。”即刻拽了书匆匆走了,回想起来又觉得方才的狠话分量不够,一面走一面还不忘回头看,差点摔了跤。
“他后面不会怎么样吧?”
王绚纯怎么可能把这当回事,道:“理他呢。讨厌他的人可多着,最好先担心他自己。”
茨茵听她说话的气势分量,按下心不再提。
下了课,王绚纯足足愣了半天才回过神要问名字。脑子还在琢磨着这事无可无不可,腿已经跟着出去了。
还不算晚,同班的贺翊新同那个女生含笑会意,目送她的背影进了邻近的教室。
她提着心迎上前,指着那边的方向问贺翊新可认识那女生。
“叫傅茨茵,怎么了?”
她因自己问得怪异,觉得他回答得也怪怪的,连忙走开了。
贺翊新再度望着窗外,天上凭空降下一块厚重的帘子把他与翠绿的树隔开了,蚕豆大小的雨点啪嗒啪嗒溅到窗子上,他赶紧关了窗,仍立了会儿,被预备铃叫去上语文课。
6
雨泼盆倒碗的下了大半节课,又有电闪雷鸣,砰砰夹击着左右两堵墙,语文老师平日里凌人的气势压根不值一提。
忽然间她住了声,大步跨到讲台去,低头呢呢喃喃念佛似的不知说了什么,把书卷起来,手指苏苏擦过几页纸。
同学们都当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终于合上了书,咬牙宣布的自习。
王绚纯静不下心。外面隆隆声打鼓似的,听着听着,仿佛又退远了,这正合她的意。不想更汹涌的声浪树得高高的,一砸砸进耳朵里,不等她反应地被压倒吞没了。那是数班合作的古文杂烩。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末后一句像踩空了楼梯似的,在全班的沉默映衬下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不知哪里来的男同班生为他打气,从容不迫接了下一句,方才那男生不出声了,接话的男同学自己膈应得慌,“啧”了一声。
教室里你一句我一句“哎呀”“哎呀”,呵呵笑成一片,落在绚纯耳朵里就是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她揉了揉耳朵,以示对发颤的神经的安慰。她格外想知道这小插曲的起源,谁这么假正经,于是扭过头找到一个黄黑皮肤的女生盯紧了。
那女同学望着哪处露出大门牙笑个不停,接着慢回白眼,铮铮背诵出声。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一字一顿,颇具节奏。
都怪那个人,王绚纯烦死他了都,就晾着他,有什么不好的。
“王绚纯,你不跟着一起读书吗?”代老师踏着坡跟鞋,如小雨落在草地一般无声。
王绚纯的脖子还扭在刚才的方向,很诧异她这样问。“啊?我心里在跟着他们一起读,而且速度更快一些。”她小声解释,“他们读得太慢了,我跟不上。”
“读书读书,读出声记得牢一点,给上一句下一句不用想就出来了。”代老师瞅准了她,黑眼睫毛流着光泽,令人联想到蜘蛛的腿。
“老师,我知道了。”绚纯辨清正在读的一段,咕嘟咕嘟跟着念书。
代老师嗯声点头,显然对这个又听话又有礼貌的学生甚是满意。
她一走远,王绚纯便撂下笔,颓塌在椅子上,吐出一嘴的闷气。然而空气像凝滞住了,堵得喉咙难受。她又开始埋怨那些个同学扯着破锣嗓子,得念了有小半钟头的书。
越听这哗啦啦的雨声读书声,越觉得胸闷气短,王绚纯打算和班干打个招呼去闻闻呼吸新鲜的气息。
然而一整幢楼的学生都被困在了水做的牢狱,四面都是滂沱的水汽,不是瀑布那样倾泻溅开的水珠,而像是巨大的冰块融化的冷气凝结成的。
茨茵班级这边并没有随波逐流。班主任布置了作业,同隔壁班代老师打了招呼,赶去接女儿放学。
胡筠言闲着没意思,一手搭着椅子,一手搁在桌上,叫前面的周网辉说话。
周网辉正眼也不看他,闷闷道:“我和你交情很深吗?有什么好说的。”
胡筠言点着桌子,道:“你有书可以看么?有别的可以玩的?和你说话是给你面子。”
周网辉仔细望了望窗外,一片雾茫茫的,雨声盖住了他的叹息声,他的眼睛也茫茫的,看不清。
他偏着脑袋,从桌里抽出两本杂志,一本放后面,一本放自个眼前,专心致志地,任怎么唠叨也不回头。
雨声澌澌,像是要停了,室内重新聒噪起来。雨声与人声混杂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白噪音,仅仅是伏在桌上便有一种微温的安全感。
雷声又凭空传来,一声响似一声,补齐的天又摧毁得七分八裂的。
那声音远在天边,习惯了也没多少人再在意,直到昏暗的墙面闪现纤亮的两道光,深深刻在同学们眼前,一个个既惊恐又兴奋。
胡筠言宛如被劈中似的,两手护着头哆嗦到墙边。然而墙边太凉太僵,像死后的躯壳,于是又触电似的弹到座位外边,浑身颤巍巍的。
近处那些怕的学生见了这形景,就都不怕了,交头接耳,纷纷发现了有意思的事。
吴和枝和前桌笑着指指点点,还不忘拉上傅茨茵。
茨茵眺望过去,手中的铅笔翻了几个跟头,陪着一笑,回过神再去想题目,思路明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