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渡河》乙柒一

24、告别

　　新闻一直全天播报着海城异常的降雨量，一场几十年历史罕见的暴雨让白岩河的水位暴涨。

　　过去两周，安逸每天都会守在闻奕桉家附近。闻奕桉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两人不欢而散后，安逸曾经找过他。

　　那天闻奕桉刚从图书馆回来，老远就看见教室门口一个剃了板寸的脑袋。他心底有种油然而生的欣喜，可安逸在和他打过招呼后，在他期待的眼神中问：“你…能把郑成的信息给我吗？”

　　恍如一盆凉水浇透了闻奕桉，他面无表情，“你要做什么？”

　　“你就说你给不给？”安逸默了很久，突然没了耐心，只是视线不自然地偏向一边再不肯看向闻奕桉。闻奕桉不回只是继续问：

　　“你先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闻奕桉从小就不知道不公平是什么样子的，公平天生属于他。他不清楚对于安逸和温琦这样的孩子，在面对险恶的人心时是无力的。他的态度那样冠冕堂皇，事不关己。每一个字眼都成为扎在安逸眼中的刺。

　　安逸何尝没想过，他早就找过公益律师，几次站在派出所门口又几次匆匆逃开。他觉得突然摔碎的遗物即将变成一种有苦难言的征兆。

　　闻奕桉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你不给就算了。”闻奕桉沉着镇静地看着安逸转身渐渐走远。他以为安逸会寻求别的出路，没想到安逸居然开始每天守在他家门口。

　　安逸不在乎到底能不能躲过闻奕桉的视线。他知道闻奕桉每次拉开窗帘假装透气的时候，对方都会朝东南角那块儿的阴影看去。闻奕桉也能在黑色阴影里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

　　闻奕桉越来越觉得郑成恶心，一看到那张永远慈祥微笑着的脸，就会想起安逸眼睛慢慢浮现起一层雾气的样子。闻棠依旧守着他，在他暗示性地说出辞退郑成的想法时，直接挑明他的想法拒绝了他，如同以往一样专制暴力。

　　闻棠认为闻奕桉成绩回升是老师的作用，而忽视闻奕桉的主观作用。于是，闻奕桉开始不配合郑成的工作，迟到、无视、不配合。安逸蹲守的时间越长，他对郑成的态度也就越差。

　　“你守着我也没用。”闻奕桉又一次逮到了安逸，他抓住安逸的手腕，指节用力到苍白。安逸像是不知道痛似的，脸色看上去沮丧又不安。

　　“闻奕桉，你记住了，我讨厌你，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和我没关系，同样，我有什么事情也和你没关系。”

　　闻奕桉静默地听着安逸喃喃自语。心被什么凿了一下，一股钝痛感缓缓袭便全身。两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安逸还在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脖子。

　　“我去见过邵老师了。”

　　闻奕桉不明白他这句无厘头的话，但他知道这个名字。

　　邵姐在电话里对安逸大声呵斥了一路，“你知不知道我很忙的……”在安逸几次要求见面后那边忽然不再传来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安逸以为邵姐挂了电话，就在他准备看向屏幕时，那边才幽幽传来声音，“知道了，等会儿校门口见。”

　　安逸以为自己见到邵姐后，还能硬着头皮说些花言巧语，可惜，在看到邵姐愈发疲惫的脸色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找我做什么？不是不肯读书了吗？”邵姐语气冷淡恶劣，雨水啪嗒打在她的伞上。安逸却觉得熟悉，心中的悲凉更甚。他什么也没说红着眼眶苦笑起来，伸手就紧紧抱住了邵姐。

　　脑袋埋进肩膀，无声滑落的泪水打湿衣襟。“对不起”带着哭音的三个字一出，邵姐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抓住安逸的肩膀。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干什么坏事了，一天到晚给我添麻烦。”

　　安逸有些委屈，只能憋屈着嗓音说没有，“不会的，以后不会再添麻烦了。”

　　邵姐听见后，脸色一僵，显得眼睛下的一片青黑更加明显。“最近暴雨，路上积水多，交通又乱，你少出来乱晃。”邵姐总是这样，只要稍微流露点脆弱，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你这边。她是安逸人生里唯一坚定不移相信并支持他的人。

　　“雨过了就要降温，你别天天光顾着备课，注意身体，一日三餐按时吃，要锻炼，要……总之，照顾好自己。”

　　安逸从小是邵姐看大的，心眼直，不会说肉麻又没头没脑的话。邵姐神情严肃，眼里闪烁着出奇的锐利和不太能察觉得到的担忧。

　　“你今天怎么了？难不成因为我凶了你那么几天就要和我一刀两断了？”她说话轻而缓，眼神专注又显得即有力量。

　　安逸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磕磕绊绊告别邵姐的。面对邵姐的盘问，他只愿意遮遮掩掩地说自己难受。安逸确实难受，心脏仿佛受到了某种灼烧的难耐疼痛。四肢则因为即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变得软弱无力。

　　他觉得自己是胆小鬼，变成角落里阴暗爬行的甲壳虫。一切痛苦的现在都将成为未来。

　　安逸缓缓地抬起眼，乌黑的眼珠迸射出骇人的光亮与狠毒。他站在闻奕桉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会好的，我不会影响到谁的。”

　　他在做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太可能确定实现的承诺。闻奕桉沉默了许久，一直平静如静夜的脸终于裂出缝隙。

　　他一把扣住安逸的后颈，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几乎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郑成今天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你想要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你想把自己搭进去。不行。”

　　闻奕桉置身事外地给安逸下了“命令”，安逸下意识重重拍在闻棠里环住自己的手臂，却发现对方没有移动分毫。他这才看清楚离自己极近的人。

　　“轮不到你管，我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了，可我哪件事没做。”

　　“你知不知道…”

　　安逸瞬间拔高声音，“再说了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闻奕桉止住了声音，海城的雨没停，雨声在静默中噼里啪啦的杂乱无序。安逸回归平静。

　　“我们只是同学而已，谁来管也轮不到你管。”

　　闻奕桉忽然失去力气，一股苦涩感涌上心头，一向倨傲的人居然不知道怎样去解决对方的痛苦。屋檐上的雨水几乎是连成串，像条垂下的溪流般没有停歇，不断冲刷着黑夜。

　　闻奕桉已经穿上了薄外套，而安逸依旧穿着单薄，雨丝浸润袖口，肩膀凸起的骨头清晰可见。

　　安逸终于逃开闻奕桉的桎梏，后退几步，整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雨水落在脸上，顺着鼻梁和眼角滑下。安逸顶着雨声，小声地说：

　　“闻奕桉…白岩河水涨了，我教不了你游泳，你找别人吧。”

　　两人都看不明白对方心头那股涌上来的奇怪心情，屋内光亮柔和的灯光透过玻璃罩住闻奕桉的身子，闻奕桉整个人显得朦胧又温暖。而安逸则待在更矮一阶的楼梯上，那里黑而冷。

　　闻奕桉试图不遗漏安逸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可那下面太黑了，他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