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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遥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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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宸晏会无意识地写很多字,密密麻麻地铺在纸上,好像在放任自己的思维流淌,有时候站在一旁的林桐想瞟一眼都看不清。现在褐色的纸张上浮着的墨水逐渐干透,坐在虞宸晏面前的林桐也没胆子抬眼。
几年前她刚入职的时候总是管不住自己,目光斜过去正好对上虞宸晏抬起来的眼睛。
那次林桐被向来好脾气的虞长官劈头盖脸一顿骂,火冒三丈丝毫不留情面,骂人的这位脸直接黑到了下班。林秘书纳闷好久,才知道这市政府的机密文件想来总是不能人人传阅,倒也明白虞宸晏怕自己引火上身的道理,只是心理阴影整得她现在就算在办公室里捡到一张纸也不敢多看两眼。
火车正好在虞宸晏顿笔的时候颠簸一下,他的笔尖戳破纸面,墨水好像渗到了面前的桌板上。
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把笔帽盖回钢笔上,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刚坐下的林桐。
“需要派人去查吗?”她这样问,虞宸晏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您怎么知道他们会在那条街遇见,我是说,季槐和李佑翰。”
“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赌一把。”虞宸晏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把茶杯捧在手上,热气遇见冷雾,在车窗上凝结成一片,他随意伸手撩拨了一下额前发丝,不停上下颠簸的火车差点让他手里的热茶溅出来,整的本就睡眠不足的虞长官头晕目眩,“陆若会把季槐带到那地方,这是肯定的,只是李佑翰居然会出现,我也着实没有料想到。”他慢悠悠地把茶杯放到桌上,顺手拿起那只刚放下的钢笔,在纸面上随意地涂涂改改些什么,“季槐呢?我可没让他们下狠手,大少爷现在是回家了还是去了医院?”
林桐本来没什么反应,听他这样一问突然坐直了,她的面色沉下去:“长官,在我面前您没必要继续装下去。”
她在上车的时候就估计了这车厢包间的隔音效果,虞宸晏经验比她老到,应该比她清楚没必要担心隔墙有耳。
虞宸晏没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身子向前倾去,抬起眼来直视着她:“什么?”
林桐直愣愣对着虞宸晏的目光,看到一如往常淡漠的神色中却透着些许的迟疑。
她没回答,意识到虞宸晏好像并不清楚小东街到底发生了什么,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垂眸欲言又止的表情让虞宸晏都紧张起来。
“出什么事。”
“季槐……在医院里。”林桐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她可不想虞宸晏听到消息之后跳下火车往回跑,而对方只是挑眉,有个一官半职的人谁不是个医院的常客,他没有多在意。
“您的人开枪了。”
林桐的双眼直直盯着他,仿佛试探一般的一字一顿。
虞宸晏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似的,他的心摇摇欲坠,随着他和沣宁拉开的距离越悬越高,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扑面而来,他的手指蜷曲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着笔杆不知向哪处用力,火车的暖气开得太足了,闷得要命,但他的冷汗几乎都要从背后渗出来。
不是枪林弹雨中对死亡的恐惧,不是枪口对准自己门面时必死的惊惶,不是任务失败损失惨重的痛心愤懑,而是这种他只能攥着座椅的把手,却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虞宸晏故作镇定地呷一口茶,杯子遮住他半张脸,目光正好掉在窗外青黄不接的田野上。
好萧索的冬天。
他想季槐应该没真的出什么大事,不然林桐早就从另一节车厢闯进他的包间了。只是他感受到自己肩胛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神色恍惚之间,一片茶叶趁机顺着液体飘荡到他的嗓眼,茶水的味道冲进鼻腔,他急急地咳嗽起来。
虞宸晏知道自己睁开眼的同时会瞬间忘记梦境,几乎是每一次都是这样,谁出现过,发生了什么,他总是想不起来。
但是他能记住狐狸和火红色的尾巴。
他经常握着笔发呆的原因,是在追逐梦的下落。
在昏天黑地的咳嗽声中他似乎又想起些东西,本就荒诞的故事因为被剪短打散而显得更加不可理喻。
他站在本应永远都看不见雪的潭沙的冬天里,清清楚楚看到剪开黑夜的火车把飘落的雪花撞得粉身碎骨。盛京城内的梨园和粤州西关在下一秒一起出现,他看到喝彩的人群,台上的花旦欠身的同时又响起枪声。硝烟散去之后出现的是粤海关归国的学者,迈着他很熟悉的傲然的步伐走下船舷。
狐狸呢?他这么想。
虞长官咳得昏天黑地,呛出来的眼泪和来路不明的泪水就一起掉下来。
王启找的人出不了问题,虞宸晏的话讲的很明白,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装出的一副不伦不类的吊儿郎当样子,两条腿交叠着架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文件袋里的资料。
他当然记得自己说什么,虞长官嘲弄一般地说着季少爷金贵,下手别太重。
虞宸晏没想到季槐第一次中枪是自己指使的。
他明白战场对于季槐来说太危险,可是奉安该死的人心更危险,当沣宁风云诡谲脱离他的掌控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测起来。
陆若会和季槐说什么呢,小丫头片子会不会说是根据自己的命令带他去东街,如果季槐知道这一切都是虞宸晏的安排,如果季槐已经认定是他命人开枪,这戏做得是不是有点太真了,又或者对季少爷而言,这根本不是做戏。
小孩会以为自己的命在虞宸晏眼中其实非常不值钱。
棋子。
可是这戏做的太真了,不也是件好事吗。
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虞宸晏吓了一跳,他本不应该这样想的,可是这的确是他多年的职业病,权衡利弊的标准听上去很无情。伤实打实烙在季槐身上,能激得季老爷跳脚要求彻查此事,陆若的证词加上他宅邸的搜查成果会让曾楷诚百口莫辩,能解他多年心头之恨。
可是代价……他眯起眼睛,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稳,自己之前做事从来不考虑代价。
虞宸晏靠在椅子上,林桐给他的杯子里倒水。他只是向林桐点了点头,让她先去隔壁的包间坐一坐,给自己留一点空间捋一捋整件事。
他想这样的念头冒出来也没什么奇怪,当年加入孙文山的九州革命党时他在许多人面前发誓,目光灼灼地说自己要将此生奉献给民主共和的实现。
他似乎在季槐面前表现得太有人情味了。
结论既出,虞宸晏有了答案。
无论是谁都不能让他迈过这道坎,他仍然是,并且一直都会是那个为了革命事业不择手段的虞宸晏。他想无论季槐愿意与否,这些几近刀口舔血的任务会让他的父母考虑,让这个唯一的继承人离开这鬼地方。
虞宸晏想到这里,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季家那么大的产业,以后要见不到这人,就是见不到了。
他一个人当法官,强势地给不为人知的情愫,无数个莫名心动的瞬间,都判了死刑。
窗外的景色沉默着在窗户的倒影中掠过去,太阳在他的身后西沉,弥散了一整片黛绿的远山,羽化模糊云层和岩石交汇的边缘。
他顺着季槐来时的路径,从北方奔向南方,像是时光回溯数十年。
那时候的虞宸晏心中有一团火,张扬而热烈地灼烧着他的灵魂,把失去小家的伤痛锤炼成为大家赴汤蹈火的信念。
现在亦如此,他的前途一片光亮,却又无比渺茫。
他没有拉住一个人避世过日子的底气,就算有,季少爷也不应该是那个人。那张写着“季槐亲启”的纸被工工整整地叠起来,收在外套的内兜里,他那含着一块块真心的话,就全都一起折进信里,不见天日。
狐狸救不了他,季槐救不了他,虞宸晏也救不了自己。
季槐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看见无数身影从他身边急匆匆地跑过,目光开始失去焦点,模糊的重影从他眼前掠过,记事起的一切,湘南的光景,广阔的湖面,绵延到没有尽头的铁路和让他寻死觅活的奉安。
他强行睁开眼却没有力气支起眼皮,就索性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走马灯吧,但是别做梦。季槐对自己这么说,死就死了,别老做那些无趣的梦。
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的。
季槐一只手撑在虞宸晏桌子上,凌乱的发丝脱离皮筋的束缚掉了下来,垂在他面前,遮盖住他的视线:“带我去湘南。”
他语气强硬到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他面前的人不恼,几乎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两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连一根头发穿过都能引起波澜,季槐看着眼前的人,没来由地想凑上去。
我想傍近您。
他克制住自己:“虞长官,求你。”
他略微俯下身子,语气随着身形一起低下去。他面前人抬头,似是要起唇说些什么,天地突然混乱起来,他的伤口传来刀割一般撕裂的疼痛。
季槐意识再次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是凌晨几时几分,不愿意睁眼的季少爷宛如酣眠似的想翻个身,他才挪了半分,伤口就被他的重量挤压着发出抗议,钻进来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的肋骨戳到心脏,倒吸了一口冷气,很不情愿地被迫把眼睛睁开。
他一连串动作连带着把母亲也吵醒了。
季夫人缩在儿子床边,身形被自己放下来的青丝笼着,睡也睡不踏实。季槐带着歉意和母亲对视,说不出话,可是母亲仿佛有心事似的,眉眼垂了下去,沉默地站起身去橱柜旁边倒水。
黑夜从窗边灌进来,奉安的冬天冷得要命。
季槐看着母亲的身影被黑夜衬成这么小一个光点,就想起伯父之前和自己讲父母的往事。
李令仪。
季清当时把舌尖抵上牙齿,慢吞吞地喊他母亲的名字,她是富庶的江浙一带大户人家的小姐,正好是哥俩去江浙做生意的本家。
他开玩笑似的说季沄看到李小姐第一眼就为之倾心,也不怪他,那时候琴棋书画儒道新学和商经都精通的大小姐可不一般,季家和李家这门婚事也算是成就湘浙一段佳话。
后来列强的地盘越占越大,逼到了李家的门口,当家的——季槐的外公,怎么说都不让步,顶着一家的产业要和外国人硬碰硬。李小姐劝他好多次,老爷子倔强地不听,资本和商品一步步的侵夺就让李家这样衰落下去。
季槐小时候是跟着母亲学的书法。偌大的书画室里摆着褚遂良的小楷,王羲之的行书,还有几帖端端正正的曹全碑的拓片。他被摁在书桌前面,很烦躁的时候他就会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母亲。
那时候他就觉得母亲应该浸在书香墨汁里头。
季槐看着她母亲犹疑地端着杯子迟迟不开口,居然也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他略直起身子,靠在摞成一堆的枕头上,眼睛盯着白瓷瓶:“若是您有什么想说的,或者想做点什么教训我,您便说吧。”他当然明白子弹打在自己身上母亲也会感觉到疼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前朝就算有千万般不对,这句话总是在理。
可是这也是为了虞长官好。
他又用虞宸晏给自己找借口,明明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事,陆若的话却莫名其妙让他想到了虞宸晏。季槐思量过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没个所以然。
“你三天两头进医院,一年受的伤比前十年加起来的都多,是打算把我和你爸吓死?”季夫人坐下来,看着他,“季槐,你有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过过脑子,别动不动就冲上去。”
季槐噤声,不敢反驳也没理由反驳。
“我和你父亲觉得……这工作是有点太危险了。”季夫人看着他,斟酌了很久才把下一句话讲出来,“要不你回家来吧。”季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母亲,他早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伯父的产业大,老爷一个人管不过来。况且张先生和我们家的关系现在也挺好的,你的形象也立起来了,合乎情理的理由也有了,人脉也都打点好了,实在没必要把你丢到那种人心险恶的地方。”
“可是……”
“况且阿槐,季家就你一个儿子,你不能出意外啊。”
母亲说的话像是江南的涓流。
上一次他听一个江浙人这样讲话,还是虞宸晏站在他身前,把死亡带来的一切黑暗全都挡住,濒临崩溃的季槐就把强撑着的壁垒一把扯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虞长官说过,他会护我周全的。”季槐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讲了出来,可是他这个心里没底的劲让自己也想不到,面上也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陆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在宣告一场戏的开场吗。
如果这一切都是神乎其神的虞宸晏一手策划,那么这一枪也是他的命令吗?
还不等他思量清楚,只看见母亲向他快步走来。
“你靠他怎么靠得住啊!”他也不知道自己点了哪根导线,季夫人的声音霎时提高了八度,“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世道除了自己人,别人都信不过吗?你觉得他还顾得上你?他一个人要和李吴两家作对,我看他才是最不要命的那个。”
“所以他得靠我。”季槐脑子里蹦出来这几个字,就无法无天地从唇边溜出来了。
“季槐。”
季少爷仿佛没听到提醒似的,他把自己的腿蜷上来,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杯子。白雾让他看不见母亲的眼睛,他犹豫着,偏头看向坐在自己床沿上的季夫人。
“妈,我可能有点喜欢他。”
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点,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惊惶、迷惘、悲伤为什么会因为虞宸晏的出现而消散殆尽,无法解释自己看着离开的火车的失落感——如果这一切都可以用仰慕来敷衍,那他好像习惯性地想要搂住虞宸晏的肩膀,想伸手把被记者逼问到沉默的虞宸晏揽到身后,甚至是一次次想要傍近他的冲动,究竟是从何而来。
季槐找不到第二种感情了,就算这话说出来太过荒唐和大逆不道,他也要把这一切归结于此,如果能更进一步,归结于爱。
季夫人看着他认真严肃的神色居然笑起来。
“你这是喜欢?”她手撑着床板转向季槐,她语闭话尾挑起的气息宛如是在嘲讽一般,季夫人老练地把自己眼下的惊惶抹得一丝不剩。
“他虞宸晏政府里混了好几年的人精了,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季槐季少爷。”她语气很重,仿佛是觉得虞宸晏晦气似的,都不太愿意提他的名字,“他怎么就演不出一副偏爱你对你好的样子来拉拢季家,你难道忘了上一次我们准备和你的长官拉近关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季夫人看着儿子不善的面色,顿了一下,却继续往下说,“也就你这种,把所有人都想的很好的小屁孩,还能信信他的话。”
季槐被季夫人一顿教训,呆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虞宸晏设计好的,如果就连他的到来也是扳倒曾楷诚的计划,他是棋子吗?他的伯父是棋子吗?那些在这场闹剧中殒命的人都是棋子吗?
可是除夕夜的烟火,黑夜中对视的目光,他在人潮之中抓住虞宸晏手腕的那一刻——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虞宸晏就没有任何一个瞬间是真情流露的吗?
午间小憩的呢喃,混杂现在他熟悉不过的医院消毒水味道的急匆匆的脚步声,可是那句真正打在自己心上的,被虞宸晏略微压低了的声音耳语而出的“季槐,别怕”难道都是假的吗。
太多可是了,在火车迍迍离开之后一个个冒出来,他又因为和对方遥遥相望,而无法求证。
虞长官也刻意疏远过他。
季槐在东街拉住他手腕的时候虞宸晏对他不温不火好多天,新年那篇仿佛是闹着玩的报道,以及……虞宸晏去潭沙的前几天。不冷不热地,似乎多了季槐少了季槐对虞宸晏来说没什么影响。
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的狐狸,在没有星星的树林里寻找走出黑暗的路径。
季夫人问他交不交辞呈,用的是不容反驳的语气,笔也不用动,只用在张岳清面前露个脸就够了。
季槐同意了,没有答案的时候,他会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