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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林业 ...


  •   北方开春向来特别迟,三月初都不能算春天已经到了。季槐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只是在他裹着裘皮大衣蹲在木材厂门口瑟瑟发抖抽着烟的时候才否认了自以为是的观点。他看着阴沉的天空下还会有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落下来,无奈地悠悠吐出一口热气。
      又下雪了,湘南人也有看腻了的时候。
      年假早结束了,季槐板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被父亲拽上车,弯弯绕地和成群返工的人们一道走进自家的工厂。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呢,季槐记不清了。只是季公馆的二楼卧室阳台往下俯瞰的景色向来不错,阳光正好落在靠椅上,外套口袋里也恰好有那么一包纸卷的烟草。

      季槐背着手装模作样地转悠了一圈,只觉得流水线边的味道呛人,少东家面无表情地巡视着其实什么都没看懂,但也非常自信地觉得没什么问题,就重新猫回工厂后面的办公楼,在自己刚收拾好的单人办公室里坐下。
      季槐抖了抖刚送来的报纸,抬眼就看到偌大的标题。
      【隶系合作在即,吴子佩设宴,奉安省护军使虞宸晏、宪兵司令曾楷诚赴宴,粤州陈逸鸿在席。】他瞥了眼模糊的图片,非常没有耐心地跳着看文本,舞会、戏楼、酒宴,捻着纸面行将翻页的指节猛然施力,在单薄的纸张上留下一道褶皱,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季槐心下的波涛汹涌着翻滚,湘南在这时候早就不会下雪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南方的气候,也才想起自己小时候多盼着雪天。
      他紧皱眉头,胡乱把报纸堆在一边,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沓泛黄的信纸,对着钢笔端详了很久,落笔就在毛边纸上晕染开一团墨迹。停笔太久,一大团墨水如同黑洞一般扩大,沾染在纸面上。
      【虽然过了三月,可是奉安总是时不时落雪。】
      圈上句号的时候季槐呼吸顿住,抿唇思索了良久,总觉得有些无病呻吟,拿起纸眯眼端详,心里一杆秤颠来倒去,最终还是出手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在手边,冰冷的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颊。
      虞宸晏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可是六月都要下雪的人。
      【不知湘南现在不会下雪,大概率是不会了,只是奉安时常会。】

      意思是奉安还在下雪,能不能趁着奉安还下雪的时候,再见到您。
      季槐还是盯着纸面,像是没话找话,很明显。
      他纠结拧巴,其实言下之意就是自己不生气了,能不能赶紧回来。
      【前几日路过市政府,瞥见门口的桃花仍然含苞,春天总喜欢在北方迟到。】
      季槐作罢摔笔,感觉自己再多看两眼都要起鸡皮疙瘩,仰面朝天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又认命一般拿起笔,像是有谁逼他写字似的,价格不菲的钢笔在他手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墨水甩了一桌。
      【近来日日被父亲拉着见沣宁的商人,酒会应酬让人眼花,别的不敢说,相比之下还真是市政府里落得清闲。】
      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句话写毕季槐便开始洋洋洒洒地落墨,话匣子打开了似的。
      他咬着笔帽,从工厂的黑烟写到李家每日不停的宴会,从母亲的桂花糕写到大中华街的糖葫芦,宁静到让人有些厌烦的日子被他扣扣嗖嗖,细碎零星的琐事最终竟也拼凑成一封长信。
      从冷嘲热讽一番湘南的宴席再质疑陈大少几年速成的学习水平,他一样没落下。
      但还是缺了点什么,季槐总觉得这封信没写完。
      【我犹豫再三,总觉得若是落笔问您何时回来,还是有些不妥。】
      【您知道我思念故土,故土上奔腾的江流和长青的树木,思念故土的人群,温润柔软的语调,我本以为我在思念南方。】
      季槐将笔尖蘸了墨水,抬头环顾四下,侧耳听了听楼道里是否有脚步声,做贼似的:
      【可我今日落笔才知,或您才是水河交错间的南疆。】
      北方未曾得见的,比黑土地贫瘠,却柔软坚韧的土地。

      季槐慌张叠起信纸,塞进信封锁进抽屉,如释重负地倒回椅背上,十指交叠着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风雪推着盘旋的孤禽。
      于是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信。
      摞在抽屉里的纸张在三月旬日被季槐偷偷摸摸地带回了家放在屋里,季夫人看到凌晨深夜季槐的房间台灯尚且亮着,只当是全国的生意也开始消融冰雪,信件订单陆陆续续地飘来,得要季少爷脚不沾地一阵子。
      而事实上,季槐只是在深夜里靠着微弱的台灯,写了不知道多少次虞宸晏的名字。
      他的指节抵着毛笔杆,一笔一划写着平平无奇的五个字。
      【虞宸晏亲启。】
      季槐拿起一封最薄的信,在暖黄的灯光下映照着凝视着,踌躇许久,蘸着墨汁又在五个字边上加了一串蝇头小楷。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季槐张口就来的扯皮本事本就有天赋,生意场上走了两遭早已提高了不知多少,忽悠邮局这是湘南大老板的着急单子,让他赶紧送出去。季老爷近日忙前忙后地数落曾楷诚的罪状,从曾楷诚家中找出的不少留痕通讯让季沄的血压都高了三两度,日日要与张岳清李哲吃茶论理,偌大的生意一股脑丢给季槐,倒也没空管一封信两封信的事。
      “加急。”季槐和邮局的工作人员是这样说的,一大包信件裹着牛皮纸还绕上了麻绳,“季家的生意,量你们也耽误不得。”

      季槐的日子总是这么过,在厂子里转一圈又坐回自己的办公室,没什么必要做大富大贵的梦。季沄只求他抱着自家的产业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别再去淌政府的浑水,说到底是季老爷自己送季槐入伙,又义正言辞地反悔。
      可是混乱的世道总是事与愿违,在报纸刊登石崎财团开口向张岳清讨奉安的木材生意分成的时候季槐就知道这事逃不过,于是他再次坐在了许久不见的张大帅面前,石崎千草穿着和服挽着发髻,坐在季槐对面。
      他坐的笔直,指尖不安地摩挲着腿间的布料。
      石崎财团和鹤田集团仗着当年和张岳清合作拿下御亭这块肥肉的交情,总是一副在奉安横着走的模样。季槐自是明白要是这桩生意让日本人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别说是季家的基业,就是奉安大片的山林峰峦,也会如同破碎的国土一般最终被蕞尔小国收入囊中。
      季槐坐在沙发上,抬眼直视着张岳清,面部肌肉紧绷,嘴角抿成一条线,严肃到好像是在守着一座江山。
      “张先生,石崎集团的事情尚不着急,在下仍然想要知道曾楷诚的所作所为是否在他从湘南回来之后,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季沄反倒自在,模样百般不在意地靠在椅背上,“那日从曾楷诚房内搜出的鸦片收据,张大帅准备如何处理?”
      张岳清面色晦暗不清:“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也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待几周之后他们返奉,我再与他细细算一笔账。相关事宜不便透露地过于详细,只是几年前我吩咐曾楷诚帮着徐又峥劫隶系的那批军火,其中私吞的份额数目已由陈逸鸿先生核对,详细内容已经报告给吴子佩与曹仲。如此纰漏令我军蒙羞,我自然也没理由继续护他,季先生不要多虑。”
      “张先生从来英明。”季槐没去看父亲被张岳清一番话训得发白的面色,压着声线向张岳清倾身,却是一副明晃晃开始发难的模样,“近年来如此骄纵曾楷诚,一朝数罪并罚,实在是向隶系表忠心的最好方法,张先生深谋远虑。”
      季沄不可置信地转脸看着季槐,手掌轻拍他的腿侧提醒他住嘴,一看他嘴没停还有话说,便伸手拽他的袖子。
      只是季槐挣开了。
      “如果张大帅真的想要从头清算,兰峰剿匪的账,也请一并算上吧。”

      张岳清一愣,复又笑出声:“那不过是虞宸晏的猜测,没有证据如何算得上清算。不过你居然知晓此事,虞宸晏与你实在亲近,什么都与你说。”
      季沄一听这名字,再环顾了一圈张岳清和石崎的不善的面色便开始没来由地恼怒。父亲斑驳的手掌已极具压迫力地按住季少爷的后颈,却被早已有了自己论断的季槐避开,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又继续毫不畏惧地望进张岳清的眼睛。
      “兰峰您是去过的。”季槐开口,张岳清一愣,“您何不想想,都是装备如此精良的正规军队,那场战役为什么会如此惨烈。为了讨好北方握着精兵良将的军阀,当时沿海三省的主要势力都压着您派人,您才把他们送上的前线,说难听点,这就是为了您一纸名利和奉安几年的安定。
      听上去还挺划算,您是想说这句话吗?要说乱世人人应当身赴军火以护国土,我自然认同,国家如此孱弱,只有血肉之躯才可填补,奋起和牺牲才能求得太平,我当然也明白。
      可若是为泄露的秘密枉死,甚至是死在同伴的枪下,虽然仅仅是一种未成定论的可能,但风言风语总有来处,您却也丝毫不起心怀疑,哪怕动手查一查呢。
      如何不甘啊张先生,您也带兵,您也想护住自己的土地,您应该知道一条血气方刚的生命,如何情愿战友的枪下冤魂呢。”
      张岳清仍旧面不改色,季槐的目光竟带着扑面而来的压迫,他垂下眼睑毫秒过后又对上那道眼神。
      “卖国求荣弑友者……”季槐咬着牙一个个字往外蹦。
      张岳清摆了摆手,不容置喙地叫停他的慷慨

      一段长久的沉默。
      石崎开口轻笑了一声,多少有些在为了这窝里斗的戏码喝彩的意思。
      “让石崎小姐见笑了,”季槐放松下紧绷的面部肌肉,靠在沙发上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不知今日有何要事相商。”
      季沄自然没有想到季槐会主动地拿下谈话的主导权,张岳清心里的怒火现在不知道有几斤几两,大帅尚未开口,季槐就挑起了新的话头。
      “这件事我原本只想询问张先生,结果得知奉安的木材生意不能不过季家的手,所以今日才要求在此一聚。”她操着并不非常熟练的中文,磕磕绊绊地开口,季槐听了不着痕迹地皱眉。
      此时他才转眼,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张岳清,看到后者无奈摆手,任由这小子开口去问。
      季沄拉住正准备开口的季槐,转头就把笑意堆了满脸:“季家如今的地位和起手的家财都是张先生给的,这点小事当然是您说了算。”
      张岳清摇头:“当年我尚未成气候,也是季清在背后帮了我一把。如今我给你们地块和人,产业的运转还得看你们自己,单子都是你们自己谈下来的,季家在奉安的实力已不可小觑,还是得由你们做主。”
      他伸手示意,请季槐开口,石崎顺势也坐直了身子,双目盯着季槐不放,还有点怪阴森的。
      “奉安的林业向来发达,海运也便利,在下此次前来,是想冒昧代石崎集团和背后的天皇请问各位,贵省是否愿意与大日本帝国做个交易。”
      “石崎小姐别讲这些虚的,不如敞开直接说价格。”季槐嘴角虽带着笑意,但目光却不善。
      “石崎集团要占地百分之十五的林木资源,价格好说,由您来定。”
      真是豪爽。
      季槐在心中暗忖,后仰着翘起二郎腿。百分之十五的林业资源若是交由日本财团分管,就意味着在奉安本就由各家把持的零零散散的经济链被外国人打开一个豁口,加上沿海三省外国人数较多的现状,这便是日本故技重施经济侵略把戏。
      不论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到时候日本把握着首都周边所有地区的经济命脉,无论是用钱币还是用铁骑,都可以轻而易举敲开中华的国门。
      季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石崎面色一僵。
      “季家不会考虑这笔生意,您明明心知肚明。”
      大概是他们需要自己这号人。
      季槐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今天凭什么有资格出现在这间会客厅。张岳清虽是在日本人帮助下才坐上巡阅使的位置,自然要粉饰太平,但林业资源太宝贵了,根本不可能同意让日本人插手,太决绝的话父亲也没法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给日本人来一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戏码。
      季槐面上仍然维持着雷打不动的笑容,只是石崎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
      “虽然此事并不是您说了算,但完全不需要考虑吗,我们可以等。”
      “那请问石崎小姐,如果我不能说了算,那我今日为何坐在这里。”
      张岳清紧抿着嘴唇,季槐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只不过揣摩出了张岳清的心思,有这一座大山靠着,于是态度就强硬异常:“沿海三省的现状在下是再清楚不过的,希望贵国以后打算盘,可以想出隐蔽一点的新花样。季家可能会考虑把部分产业分给小老板,但石崎财团不会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武力威胁也好,经济制裁也罢,季家不会把自家的一草一木拱手让给外人。”
      季沄听他慷慨陈词,甲面抓着沙发的手已经没有知觉,像冻僵了。
      “对不起,石崎小姐,但还是希望您传达一下。”
      季槐的脸上依旧带着无懈可击笑容。
      石崎千草带着一线希望扫了另外两位一眼,居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只好带着迟疑开口:“我看张先生态度,本以为会有商量的余地,但季少爷态度如此强硬,真是让人下不来台。那是我叨扰了,告辞。”
      布料摩擦一阵,光线之下纤尘被屋内人的动作激起,三人起身送她,季槐在会议室的门被狠狠地关上时转身,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
      他确实想开口问的,这哪不比在办公厅凶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林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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