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来信 ...


  •   虞宸晏在四月快见底的时候收到一摞来自奉安的信件。
      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手迹尽数混在一起,他没细看,以为都是公务,而明日是周末,虞宸晏就想着放自己一马,拎着一大包牛皮纸堆叠起来的小山回到了下榻的酒店。
      冷白色灯光的房间里,虞宸晏坐在酒店的大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他当然没想到季槐会寄信来,在数字构成的海洋中看到熟悉字迹的时候目光一沉,信件散落在被褥上,凌乱地摊成一大片。从奉安远道而来的一张张账单被虞宸晏的指尖捻着,从泛黄的信封和纷繁错落的纸张之间被救出来。
      周一带给陈逸鸿。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满载着能让陈逸鸿满头大汗的数字的文件被搁置在信封里,放在床头柜。

      虞宸晏的呼吸仍然很平静,目光落在安静躺在面前的信件上。季少爷的字龙飞凤舞中带着行云流水的潇洒,虞宸晏先前没有注意到墨水晕染的痕迹让起笔停顿和字迹的棱角都恰到好处,他不自觉露出了笑意,这是端起架子顿着写的。
      年少时的季槐应该是那种静不下来的捣蛋鬼性格,却被季夫人摁在摞成山的笔墨纸砚和字帖之间,一脸不情不愿地握着毛笔,估计带着脸上的墨痕,不情不愿又一笔一划写字。
      虞宸晏想到这场面就好笑。
      手指试探性地撩拨了一下那摞信,数量比他想象的多了许多,虞宸晏拎起一封信,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发现一封信下面还有一封,那么多牛皮信件,欲盖弥彰地叠在一起。
      “虞宸晏亲启”恰到好处地立在信封正面的红色格子中,一行又一行,顺畅地像是未干的墨汁,流淌在纸面上。
      信件被一起捧在手上就是让人惊掉下巴的厚厚一摞。虞宸晏自觉离开奉安没有多少光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逃离了办公厅泥沼的季少爷清闲,竟能写出这么多字来。他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双唇紧抿着,心下不自觉泛酸,千里之外那道写字的笔尖像是划在他心上,一下又一下。
      突然有点冷。
      虞宸晏把被子裹在身上,厚重的布料把他包围,而他抱住那些远道而来的信。
      莫名其妙的,好像那是奉安万里雪原中的篝火似的。

      虞宸晏不知道这些信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指尖都带着迟疑地用拆信刀拆开那封在封面用朱红墨汁写着“腊月”小楷的信。那时刚近年关,季槐这样的人定然清闲,于是他用工笔描摹一般的,给虞宸晏写他在北方度过的不知道第几个冬天。
      本是虞宸晏熟悉不过的光景,却在季槐的描述下和小东街上彻夜不停的鞭炮一样,带了点难得的生机。
      季槐一个人跳舞,虞宸晏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只想揶揄他怎么能狼狈成这样,又突然想起自己那晚用手指敲出的旋律,竟也奇迹般地和那首舞曲重合在一起。
      1918年的除夕夜,虞宸晏突然想到了。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若真有机会,我倒想请虞先生跳支舞,如果您同意,在下可以勉为其难跳女步。】
      这句话分明是胡闹,带上季槐吊儿郎当的语气,在他耳边晃荡两圈。
      虞宸晏笑起来,嘴角轻挑弧度,像是在看孩童的恶作剧,那些因为年纪尚小才脱口而出不经年的承诺,可能本人转头就忘记了,没有人会当真。
      他并不明白季槐写下这句话,甚至是浪费时间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执着,值得他在发现自己可能被当成一枚不轻不重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之后,再跌跌撞撞地凑上来。
      虞宸晏不理解没有目的的行为,就像不理解为虚无缥缈的情感孤注一掷的勇气。但他仍然不停打开一封又一封信,如饥似渴地一目十行,看着细碎的笔墨,晕开的顿笔,棕色的鸟儿从远在北方沿海的沣宁飞来,唱响了真正的开春。
      虞宸晏鼻头一酸,咸涩的泪水莫名其妙地就从眼中掉出来,水渍晕染着墨迹,他慌忙用手擦掉,糊了指腹一片黑色。

      季槐就像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似的,在信里也毫不避讳,骂骂咧咧哪家商人不讲信用,哪个小厮总对宅邸的藏品动坏心思,厂子里的工人不够,他差点就要撸起袖子参加一线工作了。但季少爷又真情实感地夸吴家和李家的晚宴办得好,哪个菜品和他口味,差点就要掉面子地打包。
      只是丝毫没提自己的枪伤,也不说一句接手所有产业的少当家和办公厅的工作相比,是不是当得身心俱疲。
      最后几封信笔记匆匆,实在没有刚开始几封的耐心样子,想必是开春了,什么都忙起来。
      季槐总喜欢用炫耀的语气写家中劝他找个少夫人时自己舌战群雄的战绩,用忙碌的工作和自己的臭脾气一次次地推辞,得意洋洋地带着谄媚的笑容,把自己的“战绩”捧到虞宸晏面前,讨好似的。
      但虞宸晏不吃这一套,没觉得这话题轻松,也不觉得那些拒绝的话语好笑,只是提心吊胆地读着,总害怕打开哪封信是大红色的请帖,写着哪家小姐的名字和哪个良辰吉日,并别出心裁地希望虞长官赏脸莅临。
      最薄的那封信就压在最底下,在虞宸晏的不安不断堆叠的时候闯进他的视野。
      太单薄了,一眼能看穿,不明朗的光线都能透过那封信。
      虞宸晏坐在床上,快要被散乱的信纸和信封淹没了。
      信封上红色的细线划开的格子和黑色的墨汁混在一起,虞宸晏没多看一眼,逃避似的把它放在自己的手边,赤脚下床倒了杯茶。
      他只觉得不停加快的脉搏要让心脏跳出嗓眼,同时面上八风不动,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只是他本以为上面的文字可以一行行慢慢扯出来看,却没想到信封里装的竟是正儿八经的竖排纸。
      不是钢笔,而是端端正正的楷书,如看似弱柳扶风却端正笔挺地浸染在纸上。

      【虞宸晏先生。】
      收信人的目光快速掠过开头,心下咯噔一声,没想到是这样正式的称呼。
      【若您阅及此信时,尚未看过那几封长信,恳请您先读那几封。但大名鼎鼎的虞长官若是在湘南事务繁多时间又紧张,便继续读罢。】
      【在下季槐,您当然已知晓熟悉,家中产业本在湘南已有累积,现迁至奉安,虽稍有受损,但有幸攀于张先生之侧,于乱世之下尚属殷实。不才承蒙护军使照料,在市政府做过两年小官,也算是一项拿得出手的履历,如今接手季家生意,日夜奔忙。只是近日母亲总以年纪不小为由催着嫁娶,言道我既不愿父母牵线,想来是有爱慕之人。】
      虞宸晏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把身后的纸张拨开,蜷着被子侧躺下去。
      【虽然不知如何开口,但我心下知晓,无论迟早,这句话总得我来说。若是您觉得大逆不道,单薄纸张付之一炬便是,不必留下踪迹。
      若您回到奉安时还愿意见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虞宸晏呼吸几乎一滞,没继续读下去,努力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和急促的呼吸,把信纸安安稳稳地放在一边。
      那日梦里与他遥遥相望的狐狸沉不住气,就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而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撞了个满怀。
      虞宸晏知道自己的心跳为什么加速,他在恐惧,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林桐告诉自己季槐中枪时的心情,那时分明能呼风唤雨的虞宸晏,能做的居然只是用手指抓住座椅的扶手,任由额上的汗珠在冬天滑落脸颊,他想起风云诡谲的奉安土地上有无数双眼睛和细密的蛛网,一脚踏入其中就会逃不开,也会自顾不暇。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双眼只是凝视着黑暗,等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又平缓下来,虞宸晏好像是重新鼓起勇气似的,拿起了那封信。
      【都说我年纪尚小,分不清人心诡谲,在乱世之中被保护簇拥,早已丧失了判断能力,只想守着自家财产,明哲保身度过一生。我想正是这样的资本,才让我知道大言不惭的承诺应该由我说出口:若您早已决心为国鞠躬尽瘁,我定拼尽全力助您;若您真想要在乱世得一方安居,我便尽力予您太平。我自然能猜到,您又要想自己会拖累我,又怕我因您而受伤。
      但是,我所作的一切,包括这封能够送到您手中的信,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情感做出的无数选择中的一个,无论最终结局如何,都没有人会怪罪您,包括我自己,所以您也不用怪罪自己。
      我做出这一切选择的原因,是因为您在我眼中只是虞宸晏,所以您不要怕。】

      【我本以为您是我面对亲人离去的避风港,是我被波涛裹挟而去时的灯塔,是我离乡长渡时苦苦追寻得以停靠的码头,但最终发现于我而言您只是……】

      【只是虞宸晏。】

      无比单薄的信沉甸甸,而季槐折了一颗心进去。

      ·
      吴子佩在给张岳清打电话,面色阴沉表情很难看。
      “你那姓曾的手下不干不净,做事为人一副没节制的谄媚样,看多了着实让人心烦。”吴子佩一面翻着账目,指尖点着陈逸鸿标明的数据,一脸高深莫测好像自己看得懂似的,“何况,张先生,您要说结盟,总得给我们看到点诚意吧。那足够七八个混成旅用的军火,除了用在御亭之外,应该还替你在沿海三省占了不少地方。我知道国内的局势混乱,您当然是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但有些事情做多了,就会多少有点像是墙头草。”
      “吴先生不妨敞开来说。”张岳清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虽然有些失真,但确实有些理亏让步的味道,“不瞒您说,沣宁这几日正着重查官员贪污和鸦片走私的案子,不如您帮我一并算账?”
      “您这姓曾的走狗可真有意思。”吴子佩的声音没多大起伏,“我这儿有位能人,恰巧带来那份美国军火的账目,徐又峥教唆您劫隶系的军火已是事实,只是这数据,与您多出来的军火账目似乎有些对不上。”
      张岳清低声骂了句什么,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考虑措辞。
      “此番真是让吴先生见笑了,奉安内部的官僚系统确实得好好整治一番。您若是担心曾楷诚还会蚕食两军的物资,一切交给虞宸晏便是。”他顿了一下,“但曾楷诚仍然是我奉安的人,还得我来处理。”
      “那是自然。”

      曾楷诚表面看着八风不动其实已然是三天两头半夜醒,几个月来没睡过几日安稳觉。他给吴小姐拍电报解释自己没有派人暗杀季槐没有得到回音,直接打电话到李公馆也是次次被拒之门外。
      好容易联系上了,大少爷和大小姐惜字如金,吐出两个字。
      晚了。
      在行刺的人抓不着,做人证的陆若就是一言九鼎,指控刺杀季槐的那群人中明确提及曾楷诚的名字和他下的“趁虞宸晏不在沣宁杀死季槐”的命令,加之家中的账目和通信,都把他的罪名一次次板上钉钉。
      季沄在季槐刚出事的时候气得快疯了,三天两头往政府里钻。张岳清也气得快疯了,不搜不知道,一搜这位大名鼎鼎的巡阅使也开了眼,走私鸦片就罢了,不摆到明面上没人会追究,只是竟然还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贪污军火,勾结盛江土匪。
      曾楷诚眼皮下浓了一大片青黑,陈逸鸿遇见了看他这模样都要憋着笑,装出一副正经模样和他打招呼。
      曾楷诚看着他的目光开始变得阴恻恻,却也伤不着满面春风的陈少爷。
      他试过火急火燎地给张先生尽数上缴几年累下的财产,在鸦片黑市打出的市场人脉可以拱手送给张先生,丢失的混成旅军火只是自己希望巩固周边防卫做的交易,想不到能闹出两省造反这样大的祸端。
      张岳清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解释,最终回应了一个“嗯”的鼻音,就匆匆切断了电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