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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归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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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鸿两手空空地站在小楼前,赶来的虞宸晏看到他第一眼就目瞪口呆,两人拜访杨卿昀毫无由头也就罢了,这陈大少是不是在自由美利坚住久了,早忘光了中国的人情世故。
陈少爷满不在乎地看虞宸晏惊讶神色:“怎么……”
“您和杨老板已经熟稔到见面礼都不带了吗。”虞宸晏无话可说,眼神早已打量了四下的杂货铺,想来这里的东西必然上不了杨卿昀的台面,只能看着陈逸鸿按响门铃,徒劳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午后的阳光正好,晒得他背后暖烘烘的。
周迁把门拉开一条缝隙,探出脑袋看着他俩,双眼因为光线的照射眯起来,只是询问的声音倒是不小,直截了当地让两人报上身份与来意。
“陈逸鸿。你与杨老板报个名号,他自然会想起我是谁。”陈逸鸿面不改色,不容置喙的语气竟带了些强硬。
“不用问了,我认得你!”周迁闻言眼睛一亮,突然的热情把两人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也顺势高了八度,“海淞的火车站……呃……是宋得初的案子,你在车站碰见过我和杨先生,之后是袁二爷家的宴会,我虽然在门口,但也看你进了门……”
“周迁!”一声并不严厉的呵斥从屋内传来,声音的主人停顿几分,“你叫贵客这样在门口等着,成何体统。”
被点名的小孩缩了缩脖子,讪讪笑了两声,拉开门向后退了两步躬身,迎着虞宸晏和陈逸鸿进门:“两位先生见谅,只是在此地见到故人,实在是意料之外,难免有些激动。”
周迁语毕飞快跑向茶室,想来是给客人沏茶去了。
“这孩子年龄尚小,有些不懂得看人脸色,烦请两位见谅——陈先生,好久不见。”陈逸鸿闻声看去,杨卿昀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一副风轻云淡的淡然样子,春日也不离手的扇子扣在桌上,依然一尘不染的长袍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飘荡了一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在下叨扰先生。”
“这位……?”杨卿昀嘴角带笑,转向虞宸晏。
“奉安省护军使虞宸晏,幸会,杨先生。”
杨卿昀闻言露出意料之外的神色,赶忙快步走上前去与来人握手致意:“没想到您突然造访,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虞长官见谅。”
“杨老板不必如此客气,在下总听陈先生提起您,今日得见也是荣幸。”虞宸晏顺势和他客套。
“也不必太过拘束,虽说他官大,但我与宸晏多年至交,今日得见,也都算是好友。”
杨卿昀了然地点头,偏头张望了一下茶室的角落,只听到沏茶的水声,便伸手请干站着的二位贵客走上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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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鸿和虞宸晏捧着茶盏坐在楠木靠椅上,房子的主人则站在书架旁边,时不时半眯着眼睛去瞧窗外的天光,还十分沉得住气地抿了第三口茶,似乎是在静待来客开口。
“杨老板如今是在盛京……”陈逸鸿话讲到一半又卡住,反思了一秒觉得自己问的问题过于简单,明眼人都知道答案。陈少爷卡壳,还要拼命用眼神示意身边虞宸晏赶快说些什么打破尴尬,后者端着茶一脸茫然看他,表演默片喜剧似的。
杨卿昀就努力憋着笑看他俩闹的哪出。
“陈先生?”杨卿昀试探性地开口,那人闻言立刻没了方才靠着桌子的随意样子,弹离靠背正襟危坐。
虞宸晏这回真的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杨卿昀见他反应这样大,一手摇着扇子,半遮住自己的脸偏过头轻轻笑着。
“您到底在紧张什么啊陈少爷?”虞宸晏拍着陈逸鸿的肩膀,揩掉眼角笑出的水渍,陈逸鸿上回见曹仲的神色相当自然,都没这样拘谨。
“你还笑,我这都是为了你问的。”陈逸鸿慌忙辩解,目光闪躲了一下抬眼对上杨卿昀的目光,“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让杨老板见笑了。您自盛京来,我之前听顾竹懋先生提起过,我们在盛京和海淞的不少堂口对国内的鸦片销售暗线向来有所了解,不知您是否在盛京的黑市听闻过曾楷诚这号人物,或者是他的……事迹?”
这也是虞宸晏告诉他的,沿海三省的鸦片销售渠道只有两条,一条运输向西南侧的盛京,另一条则是西北侧的额齐尔和塞北。
“我可没忘记虞先生还在这坐着,要是敞开来谈我们帮会的鸦片生意会让我很惶恐。”杨卿昀抬起执着茶盏的手,向坐在面前的虞宸晏示意。
“您但言无妨,大家都知道我们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公厅里还有不少人靠这个发财。”
“沣宁与盛京相隔不远,帮会又向来喜欢在鸦片馆这类鱼龙混杂的地界安插眼线,勘查鸦片地下交易的动向,但我们并不会关注哪一批货从何处来,来自何人,又要送往何地。”杨卿昀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倒也不忌讳,明面上国内禁烟口号处处喊得震天响响,可遍地的烟馆也到处开着,还人人都想从中捞一笔,只是没人说破过罢了。
“只不过在下启程来湘之时,碰巧在盛京总堂口的账目上留意了几个名字,还特意对了账目。”
杨卿昀话里话外都没说明白自己从哪里听来的风声,难道是沣宁已经沸沸扬扬传开了曾楷诚的事迹?
不过他一个帮会在盛京的话事人,总会有自己的眼线,指不定还遍布全国呢。
只见杨卿昀转身蹲下,在身后书架底层的抽屉里挑挑拣拣,抽出两张薄纸,伸手递给陈逸鸿:“我自然知晓陈先生精通这类学问,只是这些账目记的东西都上不了台面,暗语繁杂多少有些模糊,我便直接告诉您结论。”
“曾楷诚的鸦片走私生意本无大碍且蒸蒸日上,只是近年来他那一支暗线运来内地的鸦片越来越多,一不小心抢占折损了张岳清自己养的鸦片生意,强占了山头。”
虞宸晏抿着嘴听,一如既往看着那一堆数字就头疼,但眼神还是不断瞟向陈逸鸿手中的纸张,见那人没反应,最后不耐烦似的啧了一声,陈逸鸿一副“给你给你”的不耐烦表情,两张纸就如他所愿地落入手中。
虞宸晏端详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能喟叹风水轮流转。
“顾先生一如既往地明察秋毫,待杨老板回到盛京,替我向恩师问好。我回国未能第一时间拜会他老人家,是我的疏忽。”陈逸鸿带着笑意开口,对着杨卿昀弯了弯眉眼。
对方竟不吃这一套,甚至看上去有些恼怒地抱臂:“是我自己想到要查曾楷诚的。”
陈逸鸿直接哽住没音儿了。
虞宸晏非常肯定自己听出了一丝不悦,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想学习一下陈少爷这回准备怎么打圆场。
“是,是,杨老板平日里与盛京的权贵多有交集,演出中定然能听到些许风声……”
虞宸晏皱眉,陈逸鸿绝望地捂嘴。
奉安省的二把手咬着下嘴唇,生怕下一秒杨卿昀猝然爆发把他们赶出门,一面想缝上陈逸鸿这张不会恭维杨卿昀本人的嘴,一面只好自己开口:“杨先生先见之明,此次若不是您,就不会有这样的罪证。陈逸鸿他向来迷恋京剧——也不知道这个粤州人是怎么想的——今日又得以和您见面,故交重逢,激动之情难免,多次失言还请先生见谅。”
“我当然没胆子生气。”杨卿昀僵硬的表情恢复了方才风轻云淡的模样,“听闻几日后虞先生要北上回沣宁了?”
“是,陈少爷也将与我一道从水路返奉,”虞宸晏知道自己此次回去也没法过安生日子,可除了曾楷诚的事之外,还有很多事情总该有个了断,“杨老板昨日演罢,应当不日启程?”
“确实,吴将军安排的多少有点仓促,都没给我机会好好看看潭沙,京城不少盘口没了我太久会出事。”
两人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模样,举茶作酒一饮而尽,相对露出苦笑。
“张岳清……”杨卿昀试探性地提起这个名字,获得虞宸晏疑问的目光,他显得几分踌躇,复又开口,“虽然不该如此在人背后嚼舌根,但有件事在下还是想提醒虞先生。”
“您若有什么想说,直说便是。”
“沣系这一招棋走的漂亮,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隶淮战争打响是迟早的事,妄称三造共和的政府已经濒临崩溃,而隶系兵力近年来消耗过多,供不应求早在各界有各式各样的传闻。这一招渔翁得利,张岳清又占着入海口的地理位置优势,拿下盛京易如反掌。”
“杨老板果然较常人看得更通透。”虞宸晏恭维。
“几年战乱,人人都想入主京师,但事实上并没有谁真正占领过这座城池。请虞先生帮我将此话带到,任何试图用武力将京师万万群众与其背后涌动的暗流一举收入囊中的人,最终都只会落得个被京师吞噬的下场。”
杨卿昀面上仍然带着笑容,只是虞宸晏现在定睛去看,那谦退的笑意已经逐渐变得疏离,不平不淡的语气却让虞宸晏冷到了骨子里。
“多谢提醒。”虞宸晏面不改色作答。
其实天将暮了,三人对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从全国的局势聊到军阀混战,再点了点段启芝那个不作为的政府。
离别之时他们站在小楼门口,杨卿昀显然没有留人吃完饭的意思。
“与杨先生交谈甚欢,倘若此后有幸又有缘再见,定与您在盛京梨园相会。”虞宸晏微微欠身。
“那我就在盛京恭候二位到来。”杨卿昀拱手。
陈逸鸿站在街上等车,转身时杨卿昀还站在小楼门前,面上隐约能看见笑意。
而蒙着斜阳的余晖,所有人都要慢悠悠踏上归程。
·
虞宸晏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在酒店的大堂前台旁踌躇,浪费了将近十分钟。陈逸鸿本好意陪他,却被这少见磨叽的虞长官气得骂骂咧咧上了电梯。
战乱年代又不逢节日,奢华却有些冷清的酒店大堂少有人路过,就算走过也是匆匆,又不是在沣宁,并非人人都认识虞宸晏,一个个步履不停,只有水晶灯殷勤的灯光一如既往地照着他。
虞宸晏犹豫再三上前:“拉图红酒,直接送到我房里。”
指节弯曲勾着拨号盘,虞宸晏默念着林桐从当时的简历中查到的号码,手上的动作异常缓慢,拨到一半还要停一会儿,双眉紧锁地把听筒放回电话台上。
虞宸晏把听筒拿起又放下,优柔寡断地不成样子。
“明日的船票,下月初到奉安。”他在心里默念十几遍。
五月初,北方和南方都在升温,冰雪早已消融,很好的日子。
本来行程不用几天,只是从湘江往外,还需要在不少驻军基地停靠。
虞宸晏拎着服务生送来的酒瓶长颈,服务员早已经贴心地替他拔去了软木塞,把昂贵的红酒放在前台醒了半天。他把门一关,索性坐在了放着电话的高脚桌上,仰头对着瓶口,直接猛灌了一口烈酒。
虞宸晏呛到了,带着眼泪直咳嗽。
他不管不顾又喝了一口,可能是信了酒壮怂人胆,一边咳嗽一边行动果断地拨号,只不过有的时候要停下,让大脑反应一会儿,想想下一个数字是什么。
繁复的水晶灯摇摇晃晃,在他眼中就迷蒙成一颗燃烧的太阳。
虞宸晏的指尖死死抵在听筒上,手腕使不上力,只用手掌虚虚托着听筒。
那一面没人应答,很久都没有,只剩下忙而乱的杂音。
晚上六点半,奉安的天早就暗了,虞宸晏抿着嘴唇,心里马上就要放弃,准备把听筒放回原位。
一口酒闷进喉咙里像火烧,却又烧不掉他胃里和心里翻滚着、越发明显的悸动。
“您好?”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是季夫人。
“帮我喊一下季少爷,谢谢。”虞宸晏哑着声音,估摸着季夫人也听不出自己是谁,对面迟疑了一下,匆匆应了一声。
他大抵是觉得反正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吓人,就豪爽地又一口酒下肚。
酒壮怂人胆。
“喂。”是季槐犹豫的声音。
虞宸晏迟迟没有开口,熟悉的声音透过电话线,穿过看不见的讯号,和他隔着整个大江南北,听上去有些不真实。
大脑一片空白,他那默念了数次的字句都卡在了喉间。
“喂?”季槐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耐烦起来,但又不敢直接挂断电话,怕是哪位大顾客喝大了找自己商量生意,为了钱总不敢怠慢。
“市政府门前的花开了吗。”虞宸晏声音轻缓,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嘴的反应却还比大脑还快,就给他丢了出来,“春日既然都来了……”
他仰头,剩下的字句卡在喉咙,酒精从口中一路烧到胃里,竟然痛得他两眼发黑。
溅出的暗红色液体顺着脖颈,一路浸染他的衣领。
“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理性被过于热烈的情感彻底焚毁,虞宸晏在收到无数来信的那日起,就顾不得考虑自己的结局,顾不得未来和过去的怅惘,顾不得面前环伺的豺狼虎豹,也顾不得山河破碎之中怎么找到所谓的栖身之所,竟一股脑地只想挣脱所有将他捆绑在办公厅和联合会的荆棘,向灯影幢幢中一点零星的火光奔去。
季槐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敢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于是他压抑心下雷动般的起伏,故作镇定地开口:“您何时回来。”
“明日的船票,月初到沣宁。”虞宸晏听见季槐的声音,恍惚觉得自己仍坐在沣宁的办公厅里,侧头听着季槐懒洋洋地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蹦案件汇报。
只是现在他用肩膀夹着话筒,一手攥着酒瓶子,大剌剌席地而坐。
“季槐,希望月底天气好。”
季槐哑然,咬着下唇好像在阻挡千种万般委屈涌上来,他分明早已经红了眼眶,却强忍着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手指死死攥着听筒,好像这样就能抓住电话另一端的人似的。
“阿槐,对不起。”那端的声音这么说。
为了所有莽撞的行动和伤人的话语,为了不近人情的决定,也为了你牵挂着的,只能在梦里相见的家乡。
为了你一次次义无反顾地向我奔来,我却如今才敢回头。
“不必这样说,长官,平安回来就好,我会去见……”
“我来见你。”虞宸晏闭上眼睛,眼睑都烫得像火烧。
对方彻底没了声音,虞宸晏慌神,赶忙放下酒瓶,双手托着听筒,听到的只是季槐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的沉默,虞宸晏几乎要忽略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去抓住季槐正在电话线对面的一点点踪迹,却听见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吸气声。
他尚且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不会后悔,也猜不透季槐在寄出那几封信之后等待着回音的心情。
虞宸晏只是犹豫着一伸手,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回应,季槐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只手给握住了。
“阿晏。”季槐这样喊他,“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