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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逐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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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从虎巍关出发到达琅城的士兵就整整齐齐的候在了旅店门口,邱业执看起来状态不太好,被几个士兵搀着才上了马车,一行人又从琅城启程。与此同时,旅店的后门,马匹上一个裹着披风的身影悄然离开。
下了整夜的雪,马道的路几乎已经看不清楚,好在身下的马匹似乎认得方向,安禾只是拉着缰绳,马便向着朝南的马道跑了起来。有入城时的文书,安禾顺利的出了城。
但快到燕城时,他牵住缰绳,引着马朝反方向而行。燕城守备严密,不过那日他曾在顾淮房中看到了图纸,那上面画出的防备有一处缺口,正在半刻钟之后的巡逻换防,他可以在那个时候趁机入城,回到虎巍关。
安禾加快了速度,驾马疾驰而往。
距离图纸的位置越来越近,可安禾却突然勒住了缰绳,堪堪停在了原地。
城门中本该是士兵巡逻的地方空无一人。高高的城墙之下,站着一个人,肩上带着风雪,似乎在候他。
安禾听见了自己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他没来由的慌,驾马掉转头就要离开。
可那人更快,足尖点地几步便追上了他。
身后一沉,那人居然搭着他腰身骑上了马,环抱之间,如耳鬓厮磨。
“玩得开心么,佩生。”
安禾浑身一颤,他气极,“那个图纸……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你算计我?”
顾淮低笑,声音从胸膛传到了安禾紧贴着的后背,“你若乖乖待在虎巍关,我又如何算计你?”
安禾抿唇不语。
“不过佩生骑马的技术倒熟稔了不少,”顾淮按着安禾的手牵起了缰绳,“明明上次骑的时候还很费力,现在连雪天都不放在眼里,胆子真够大的。”
“我素来胆大。”
“那跑什么?我能吃了你?”
安禾再度哑口,耳根却红了一片。
他想把手抽出来,顾淮却紧抓着不放,不由分说的引着马拐上了一条陌生的小道,安禾不解,“你要带我去哪?这不是回虎巍关的路。”
“咱俩帐还没算完呢,安禾。我的马丢了,怎么只回来了一匹?”
顾淮语调含笑,安禾却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意思,他挣扎着要下马,“我怎么会知道马去了哪里,谁丢的找谁要。我要下去。”
顾淮倒是没有制止,嘴上说着“依你”,捞着安禾的腰翻身下了马,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
“你——”
顾淮手掌按着安禾的腿,制住了他的动作,“不是你说的要下来?要不我扛着,要不好好骑马,你选吧。”
“……你真无赖。”
穿过街巷,入目便是一间古朴的宅院,顾淮牵着马入了院,抬手伸至马上。安禾却没有理他,自己从另一侧翻下了马。
顾淮看了看自己手掌,无奈笑了笑,跟了上去。
顾淮推开了大门,“这里就是顾家本宅,”
安禾望了望院外,路上不乏有行人往来,“你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合适吗?”
顾淮顺着安禾的视线看了一眼,“不用担心,外面那些人可不是摆设。”
安禾有些意外,冷嘲道:“还是王爷神通广大。”
“还是比不过你,”顾淮掸完桌椅上的尘灰,拍了拍椅面,“这次武陵城一行有什么收获?”
安禾坐了上去,“找到了一个江湖骗子,王爷管不管呐?”
“说来听听。”
安禾指尖敲着扶手,欲言又止,“报官伸冤,还得要在都城才最有效。”
顾淮不为所动,朝身后椅背靠去,“安禾,空手套白狼这一招用过一次可就不管用了。”
安禾面不改色,“那你说,想要怎么样?”
“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我好帮你。”顾淮温和无害的看向安禾。
安禾张嘴就是直截了当,“入宫,杀人。”
“……”顾淮笑容卡在一半,“没有别的更自然的手段吗?你现在的身份入宫就是寻死。”
安禾沉吟片刻,“也不算最坏的结果。好不容易有些眉目,我不可能放着不理。”
“那便真死一回。”
这次轮到安禾震惊了,他扭头看着顾淮,“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顾淮从袖中取出一张被折成小份的纸条,“惊云在巡视时捕获的,一只正要往南飞的信鸽。”
安禾伸手刚要接过,顾淮却一闪,将手举高,“是打算对我也顺水推舟?”
安禾把手收了回来,目光坦诚,“在你发现以前是。”
“可叹流水无情,我自逐春啊。”顾淮轻轻叹了口气,把纸条递到了安禾眼前。
“以后不会了。”安禾轻浅的说着,从他手中接过了纸条,“反正你也会想方设法的拦着我。”
半天未听见顾淮回答,安禾抬起头,见顾淮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便侧过头看向顾淮,“怎么,不是你说的流水无情,真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顾淮稍显错愕的点头,“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教神子这些。”
“自然没有。”安禾反问道,“在这里难道有人教你吗?离经叛道的事你不也是无师自通。”
顾淮似乎和安禾想到了同一件事,他低头笑道:“那也是有感而发,与其做戏,倒不如就坦诚些,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更何况喜欢这种事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你也有过吧?”
安禾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落在顾淮身上的视线突然移开了,顾淮有一瞬紧张,“还真有啊?”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安禾心中郁闷,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不过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能和你讲。”
顾淮坐直了身,“你说。”
“我刚到褚国之时,被阜阳村一户渔民家收留,那户人家有一个老人、一对夫妻和他们的儿子。阜阳村常年贫困,他们家甚至连年过半百的老人都要一起下河捕鱼,而我不识水性,每次都只能在岸上等着。”
安禾把手搭在了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那个儿子比我小上几岁,但对我十分友善,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口粮都会给我分出一点,我当时很受触动。直到有一天,他半夜摸到了我的床上。”
“他没干什么吧?”顾淮心下一紧。
“自然没有,”安禾语气平淡,“他抓住我手腕的时候我就醒了,当时只觉得荒唐无比,就直接用灵力消抹了他这几天的记忆。还以为这样能让他安分一些,可谁知第二天他的行为却更诡异了,时时盯着我看,那种眼神让人异常不适。可这些事都没法说出口,我打算直接离开,可还没等实施,水灾就来了。”
安禾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当时我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那艘渔船被打翻,江流不断地卷上岸边。我靠近江面伸着手,想要够到他们,马上就要够到时,我突然看清楚了,那只手,就是那晚按在我手腕上的那只。那一瞬间,两相重叠,我下意识把手缩了回来。我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可我觉得那一刻他在朝我大喊,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他就消失在了江面。”
短暂的停顿,安禾又继续道:“他确实做得不对,可我觉得他罪不该死。我也分不清当时究竟是一时恍惚还是心中作祟,让这条生命白白消逝。”
“你平日里就这么折磨自己吗?”顾淮紧蹙着眉,眼底藏着风雨俱来的隐怒,“他最后是没对你做什么,你才认为他命不该绝。若换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呢?若换做孩子、女子呢?这事就已经发生了。因为所谓的爱慕便轻薄人家的念头本就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是他自作孽。”
安禾一阵沉默,低声说:“你说得对。可是是与非太难界定了,审判他人的人也未必正确,也未必就是正义之师。”
“至少明确的界限之内,礼法不容之事便是不合理。”正想要再说些什么的顾淮,突然回忆起自己也有过半夜爬上别人床的行径,一时烦躁的挠头。
安禾看穿了他,话语出口难免带了些笑意,“你不必自审,你那次之所以来找我的目的你我都知晓,皇城被烧而我和张大人完好归来,你若无动于衷才更奇怪。我第二日的态度不善也是因为当时仍对你抱有戒心,想趁机打散你的试探。”
“过于贴心了,安禾。”心事被轻易拆穿,顾淮只能愣愣地放下了手。
安禾柔和的看着他,“你若真是这么睚眦必报,早在府中就想法设法把我嘴撬开了。太过心善,便总也不能得偿所愿。”
“‘善恶终有报,这终究是自我排解,是所有未能得偿所愿之人的自我疏导。’对吗?”
安禾有些意外的看着顾淮这么头头是套,他思索片刻,又觉得这番话格外耳熟。
顾淮替他答了疑,“花间谷你醉酒那晚,哭了很久,也和我说了许多。你想要给每个人一条生路,可那些已经被伤害过的人又该何从排解?我认为这选择无解,如果世上所有事都能黑白分明的写于纸上,那么人活着也就无需思考了。麻木的生存,清醒着消亡,是对有所思者最好的悼念。”
他俯下身,蹲在了安禾身前,双手和安禾放在膝盖的手交叠着,掌心温暖干燥,“你又何尝不是呢?我从以前便知道你就是这样的性格,明明与我素不相识也能出手相助,我最初甚至偏执的认为是你年岁尚浅,经历太少,可你原本从一开始就是背负最多的那个人。这个世道,杀人不过眨眼,你偏生不肯放过自己。”
“安禾,”顾淮正色道,“我不会用任何话去劝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你始终有我。或许打从最开始,阿承就爱上了那个遥远岛屿上的佩生,那时的他没有能力护住心爱的人,但还好,现在他还来得及。”
“安——”
话语刚托出口便急促的断了,打断这句话的,是一个很轻的吻,很轻,像羽毛落在了额头。
像时空被定格,顾淮慢慢的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只有他一个人。
得偿所愿。
顾淮张开手臂,任由那片漂泊已久的羽毛落在了他的怀中,他颤抖着手,不敢回抱,直到被一双臂弯揽住,安禾的声音很淡。
“幸好那么多时日,我们都撑过来了。”
门厅大开,晨曦迎空,雪面鎏金一般,一片暖绒光景。
是啊,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