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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

  •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令我们无比欣喜的事情。

      头一件,便是莱昂和布兰卡的到来。他们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马德里。距离他们上次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

      而第二件喜讯,在我和达尼尔前往机场迎接他们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们。

      “早上医生通知我们,胡安已经苏醒过来,目前的状况十分良好。”

      莱昂和布兰卡听闻此讯,甚至没有选择先回家安置行李,而是直奔医院。

      “我必须得亲眼见见他,我可怜的爸爸。”布兰卡心急如焚。

      终于,阿尔玛、布兰卡、阿德里安和我,各自穿上了臃肿的隔离服,在CCU病房见到了戴着氧气面罩的胡安。万幸,尽管他的身体看起来十分虚弱,但他的意识却无比清晰,眼中依旧闪烁着我们熟悉的乐观光芒。

      “看来,上帝准许我再多陪陪我的家人。”他轻轻地冲我们眨了眨眼睛。

      晚上回家时,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莱昂和布兰卡仍然住在布兰卡的旧房间,那里已经被索菲亚在白天彻底打扫过。

      阿尔玛忙于拨打电话,向亲朋好友和学生们传递胡安醒来的好消息,并请求他们原谅,每日的午间聚会需要暂停。

      电话那头,每个人都表示了理解,并请阿尔玛允许他们来探望胡安。在她耐心地解释了医院目前不允许非家属探视后,人们又善解人意地请求她将他们的问候带给胡安。

      晚餐后,布兰卡和阿尔玛并肩坐在沙发上。她们讨论着胡安的病情、医生在白天给出的诊断结果和胡安平日里的健康状况。阿尔玛小声啜泣了一阵,埋怨自己对胡安的关心不够。

      我没有和她们待在一块儿,而是独自来到了门廊,静静地坐在那把摇椅里。椅子正对着外边的庭院,季夏的微风在花园的树丛和绿篱中流动,间或飘来几缕若有若无的娇艳欲滴的大丽花的幽香。我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合起来的《尼采诗集》。

      现在是黄昏时分,天边还剩有一点儿淡粉红的色彩。那些悬挂在天幕上的巨大而柔软的云朵,也被染上了金色和极淡的一点灰绿。

      宁静的暮色如同轻柔的祈祷,缓缓降临在我们身边,使人的心情变得平和。

      莱昂走到我身边,手中夹着一根刚剪开的科伊巴雪茄。

      “介意吗?”他问我。他和我面朝着同一个方向。

      “请便。”我回答。

      “昨天是不是很惊险?”他徐徐地点燃雪茄,浓郁的小茴香和肉桂味的辛辣烟雾缭绕着他的手指,“愿意和我讲讲吗?”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可说的。我重复着对里卡多说过的话:早晨阿尔玛的那声尖叫、楼梯上瘫倒的的胡安、一刻不停的心肺复苏、救护车上的室颤,还有抢救室外漫长的等待。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就像吐出倾听者沉浸其中的紧张。

      “你很勇敢,佐伊。”他偏过头来看我,眼中满是欣慰,“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爸爸。”

      “你外公会没事的。”

      “当然。我们一直这么希望。”

      “不仅是因为他的手术很成功,更因为他乐观的意志。他热爱生活,深爱着他的家人,他的心脏始终在顽强地求生。”

      我微笑了一下。我赞同莱昂的看法,但是……“也因为上帝的保佑。‘他病重在榻,耶和华必看顾他。’”我轻声说。

      他听懂了我的提醒,也跟着笑了起来,转而用中文说:“你说得对,上帝的保佑,这是你外公外婆更愿意听到的话。”

      “对于许多陷入困境的人来说,信仰是一种救赎。一种能够抚慰心灵、唤起勇气的力量。”我无意识地抚摸着书脊,喃喃道。

      我想到了里卡多。当人无法自救时,或许真的需要某种外在力量的介入。可这股力量,究竟是来自耶稣的恩典,还是源自我们心底的情感?

      “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莱昂沉吟着,随后又缓缓吸了一口雪茄,烟雾在渐浓的暮色中弥漫。“你不妨想想,如果身处此刻的是尼采,他会说些什么呢?”

      我怔了一下。“他大概会说‘我们不愿进入天国,尘世应当属于我们。仅此可以摆脱一切痛苦——选择吧,快速地死,或持久地爱。’”我垂下眼,凝视着手中的诗集。

      “‘人人必死无疑,干嘛不快快活活?’”他浩叹道,“‘持久地爱’是一个美好的选择。爱,最原始也最文明,是人类永远的母题。”

      “最近‘爱’这个词,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也包括某个小伙子?”

      我讶异地投去一眼:“达尼尔告诉你的?”

      “这么说,真的有这个人喽?”莱昂别有深意道。

      我自言自语:“达尼尔,他这下可完蛋了。看我不把他的那些糗事都告诉卡洛斯。”

      莱昂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种微妙的神色:“你表哥没有泄露你的秘密。这不过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直觉——你今天一个人发呆的次数太多了,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这位阿多尼斯如此让你烦恼?”

      “爸爸——”我不自在地看着他,“你真的打算和我聊这个话题吗?”

      他默不作声地笑着。

      “我以为我们可以无话不说。”

      “我们可以。”我说,试图让“我们可以”以一种叛逆者的强硬语调悬在半空中。我指望他可以领会到我没有出说口的意思——但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可以。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那些陈词滥调。”他似乎洞察了我的心思。那就别说了,我在心里默默祈求。“但我们几乎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是的,我们讨论过各种各样的情感——包括爱情,但往往更为宏大,更为浪漫,近乎是一种文学作品中的‘爱’。”

      “抱歉,为我迟到了好几年的‘青春期悸动’。”我略带一丝讥讽说道,这让他吭吭笑了几声。

      “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他坦白道,“你还记得吗?你读幼儿园时,有一次,隔壁班那个法国小男孩,他送给你一束花。”

      “记得。”我有些困惑,拿不准他的意图。

      “那是一束美丽的满天星,里面还夹着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佐伊,周六一起去公园玩吧。”

      “我不记得有这句话。”我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怀疑道。

      他耸了耸肩。“我当时真是感到一阵失落!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得和我的心肝宝贝坐下来,好好谈谈关于‘恋爱’的问题。但当我准备好了所有要说的话,你已经拒绝了他,理由是你周六要读《格列佛游记》‘慧骃国’那一卷。”

      这确实符合我小时候的行事风格,我不禁漫起笑意。

      “我只记得,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可能是好几个星期吧,我拒绝食用任何动物的肉。因为我担心盘中的某一顿美食,可能就是一个拥有理性和美德的生命。”

      “所以,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只好重新准备了一套彼得·辛格的‘动物权利’观点和阿尔贝特·施韦泽的‘敬畏生命’论,来替代先前那番有关恋爱的发言。”他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至于前者,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阐述。”

      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知道,从你的角度来看,那些所谓的经验之谈——‘要小心保护自己’,‘对男孩子有所警惕’——确实显得有些乏味。”他继续说,“而站在我的角度,大多数父母都会对恋爱中的孩子感到担忧。如果一个父亲能够将他的小女儿打包带走,永远保护在身边,我相信会有很多父亲愿意这么做。但我不想成为那样的父亲。”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佐伊,重要的是去感受。”

      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父亲举着雪茄,望着远方即将消逝的落日余晖。在天际的另一侧,月亮的淡黄色光晕正缓缓亮起来——一边是光芒的退却,一边是光辉的渐增。

      “我和你妈妈只希望你能去感受这个世界。无论你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无论你拥有多少知识和智慧,只要你还能感受,那就比任何事情都要珍贵。不要让你认为正确的道理压抑了你的本性,前人的经验只属于过去,去感受你所感受到的,去爱你所爱,恨你所恨,去体会你的快乐,抚慰你的痛苦。你或许会发现,自己过去相信的很多都是错误的;你也可能会用你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信念。”

      他转过头,目光与我交汇。“心灵的衰老程度与岁月的流逝成正比,我们越经历,就会越疲倦。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记忆和生活的教条里去寻找纯粹,多么困难!趁你现在还年轻,趁你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去爱。”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场景倒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尴尬。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莱昂轻轻弹了弹雪茄。

      我默坐片刻,情不自禁地微笑。“一个让我逐渐理解爱的人。”

      “绝妙的回答。”他笑了起来,手中的雪茄随着抖动的肩膀上下晃动,“为什么不具体说说呢?他是否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能不能时常逗得你开怀大笑?他是素食主义者还是牛排爱好者?他对艺术情有独钟还是热爱运动?他是海德格尔的信徒还是佛教徒?又是哪些特质塑造了他这个人?”

      “这些或许重要。”我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说道,“但更为重要的是,他能让我去感受‘爱’这种情感。(“没错,感受!”莱昂赞叹了一声。)在宗教中,信徒们珍视最高神的注视,因为那意味着他们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得到了确认。而在那个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的人的目光中,我能感受到一种相似的、心灵上的震撼。”

      “你沉迷于这种感觉吗?”

      “是的。”我无法抵抗。

      “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一个理想化的完美的恋人幻影,只不过是你凭借想象与构造赋予了他种种美好的特质呢?”

      “他并非完美无瑕。”我回答,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明白他性格上的某些弱点。”尽管如此,那些不完美之处,在我眼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佐伊,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了什么才爱他呢?”

      客厅里灯光缥缈,门廊的壁灯也被打开。明亮的银色和昏暗的橘黄色糅合在一起,将我笼罩在内。

      耳边传来阿尔玛说她要去休息的声音,布兰卡在客厅里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过头,以一种含糊的声音应答。莱昂拥着布兰卡,在她耳边低语:“让她自在地待着吧。我们回房间,亲爱的。”

      我回过头,盯着我手里的《尼采诗集》,然后翻开。灯光在书页上跳跃着,投下斑驳的阴影,文字在视线中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尼采,这位孤独到极致的智者,在精神的莽原中亲手为自己构筑了一位挚友——查拉图斯特拉。

      尘世之人皆在樊笼里徘徊,无人能洞悉他内心的幽微,唯有查拉图斯特拉,唯有他自己。

      他如此渴望被理解。在亚平宁半岛的山峦和城市间漂泊、游荡、踽踽独行,那无休止的寻觅与沉思,究竟带给了他什么?是哲思绽放时刹那的欢愉,还是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情感孤寂?

      如果越思索,越陷入癫狂的深渊;越清醒,越被痛苦的荆棘缠绕,那么查拉图斯特拉便是这位梦呓者的片刻清醒,是他自我的不朽铭碑,精神的永续薪火。而后,尼采突然爆发的精神错乱,便标志着他自我存在的轰然终结。

      自尼采陷入疯狂那一刻起,就再无查拉图斯特拉。即使他的躯壳仍在这世间如行尸走肉般行走了十一年,可那曾经熠熠生辉的灵魂,曾经高贵的思想、不屈的意志,皆如残败的花枝,零落成泥,徒留荒芜。

      -

      那么,里卡多。

      我为了什么而爱上他呢?

      因为他的肉/体而爱他?

      不,并非全然如此。肉/体自然美好,我对它一见倾心,它瞬间点燃了我的激情和渴望。但我爱上他,是因为把他英俊的外表去除后,还存在着某种别的因素,更模糊,更神秘,也更关键。

      因为他的财富才爱他?

      我不会假惺惺地宣称金钱在生活中无足轻重。金钱无疑能带来更富足的生活。但对于幸福而言,只有在无法获得真正的幸福时,金钱才会给人带来“幸福”——一种情感上的次等替代品。一旦满足了生活的基本需求,金钱真的能令人满意,取代情感的富足吗?

      因为他有名气或事业有成才爱他?

      在认识里卡多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一位足球明星。况且,无论是足球运动员、电影明星、大学教授,还是甜品师、书店老板、杂技演员,在我的爱情天平上,他们并无轻重之分。

      因为他的性格或心灵才爱他?

      如果说我对他的爱不仅仅局限于肉/体的吸引,那么是否意味着我被他的好脾气和善良谦逊的心灵所吸引?

      基于心灵的爱情往往被视为最崇高的爱情形式,完美符合现代恋爱的理想范式。但是,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对我发怒,或者在某些时刻失去了他一贯的谦逊和温和,我对他的爱就会因此而消逝吗?

      因为他是里卡多而爱他。

      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会失去容貌、财富、名声、事业、健康,但他依然是里卡多。

      这些特质固然令人着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总会烟消云散——无论是生活的低谷、岁月的侵蚀、病痛的剥夺,还是突如其来的不幸……当所有这些暂时的、易变的、不可靠的因素都不复存在时,里卡多是否就不再完整?

      当我一层一层地剥离所有外在的表象,最后剩下的,就只是里卡多,就只是他最本真的自我。

      这个答案太具体,又太模糊。它仿佛在探问,假如里卡多一无所有,那他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呢?

      哲学的说法是,纯粹的自我意识、个体存在的核心。神学的说法是,他的灵魂。

      我爱他最好的一面,也爱他的弱点,他的缺陷。

      我爱他热烈的灵魂,无法替代的灵魂。

      一如查拉图斯特拉——尼采的灵魂。

      -

      凌晨时分,我先去浴室里冲了个澡,把头发吹至半干,用毛巾仔细裹起来。我有充裕的时间,让它能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自然风干。然后,我用手机的闪光灯照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我不想把整栋楼的人吵醒。

      我溜到厨房里,准备好提神的咖啡,从冰箱里端走索菲亚早上做好的芝士蛋糕——是我喜欢的开心果口味,又从消毒柜里取出一把金属甜品勺。

      回到房间,我把咖啡和蛋糕放在我的MacBook前,它们全都安静地待在窗边的樱桃木书桌上。

      我关掉了吊灯,只留下床头柜上的小夜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它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黯淡、温馨、不引人注目。今晚原本是一弯下弦月,但不知何时,它悄然游到了黑云的背后。现在,那片淡淡的紫色天幕上,只能隐约瞧见几颗小小的星星。

      我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打开电脑,将屏幕亮度调至适宜的程度,搜索了一个足球比赛的在线直播网站。在等待比赛开始的间隙,我给里卡多发了一条消息。

      佐伊:比赛加油!虽然不能亲临现场为你助威,但我会在网上实时观看直播的。

      几分钟后,手机微微震动,屏幕亮起。

      里卡多:谢谢,佐伊。但请你答应我,千万别勉强自己熬夜,要是觉得困了,就赶紧去休息。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

      佐伊:放心啦,说不定看着看着,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哈哈,开玩笑的啦,我肯定会全神贯注,绝对不会错过你任何一个精彩瞬间!

      里卡多:我马上要上场了,会带着你的祝福。

      佐伊:加油!

      在解说员激昂的介绍声中,双方球队依次登场。一排紫衣球员中,我的目光只被一个人影吸引——里卡多,身着10号球衣。

      他的身姿挺拔健美,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脸庞轮廓分明。

      而他的笑容,诚然,当他以一种温柔而纯洁的神态绽放微笑的时候,就如同古希腊雕塑家手下的阿波罗神像骤然间拥有了生命,如此成熟,又如此纯真。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我几乎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哪怕镜头已经切换到了整个足球场。

      这个身影,看再久也不会厌倦,就像追逐光的人,永远不会错失光影的跃动。

      时间似乎在他的存在中无限绵延,又倏忽碎裂成无数个截面。

      他在绿茵场上奔跑着,组织球队进攻,巧妙变速盘带,突破重重包围。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如,传球射门,一气呵成。他依然追逐着心中的所爱。

      在那些往昔的影像中,那个风驰电掣的少年也同样如此,更年轻,更张扬,更迅猛。未曾改变的,是那道光芒——纯净的,澄澈的,颤动着,闪烁着,在他昳丽的双眸中,在那双向上帝祈祷的手中。

      -

      “我的神必照他荣耀的丰富。”

      倘若神子降临人世,是否如此般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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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正文已完结,番外会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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