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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真心几时生变故,愧悔迟来犹惹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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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平二十八年,中秋时节。
民间因这团圆佳节一片欢腾,城中的灯会早几日便办起来了。
但在皇宫中,却因为皇帝病重,停掉了一众演乐欢庆仪式,四处一片寂静萧瑟,唯有皇后宫中因为太子妃前不久刚诞下皇太孙而添了不少人气。
“阖家团圆”,在如今的皇宫中没有半点好意头,甚至无比悲哀讽刺,它更强烈地提醒着皇帝,他们这家早就不圆了。
他只有两个儿子,却在一夕之间惨死,死在了他曾经最看重的臣子手里。
然而究其根本,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却是他的枕边人,他曾经那么信任依赖的皇后。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皇后竟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玉熙宫,寝殿内。
皇帝病骨支离,强撑着精神靠坐在床榻上,看着万皇后倒出几颗丹药,递给他,柔声道:“陛下初醒,服颗丹药定定神吧!”
皇帝看了一眼丹药,似是想要拒绝,但最终还是拿过来就着水服下了。不一会儿大概是丹药起了作用,皇帝觉得精神振奋了一些,便道:“皇后,你坐近一些吧,我们好好说说话。”
万皇后闻言微怔,随即一笑,顺从地坐到了榻上。
皇帝看着她,“你这样笑起来,倒教朕想起你刚进宫时的样子,”皇帝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的皇后,不无怀念地说道:“那时你与朕常彻夜不休地畅谈政事,有时朕都疲乏了,你却仍然满面笑意,鲜活如朝阳。”
万皇后闻言也想起了当年,却只觉得讽刺。
那时的她多么情真意切啊,全心全意地崇拜着她的丈夫、忠诚地侍奉着她的主君。皇帝病重休养,是她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替他批阅奏折,甚至不惜熬坏双眼,就为了能使六部运转正常,避免横生隐患。
可结果呢?当她忧心忡忡地捧着汤药赶到皇帝的寝殿,听到却是什么?
是皇帝吩咐汪渊,等他殡天后,拿出遗诏命她殉葬,以避免武周之祸。
大明开朝以来从未有皇后殉葬的先例,而她一直真心相待的夫君竟防备她至此,不惜打破祖宗家法也要除掉她。原来,过去那么多年的真心,竟全都错付了!
真可笑啊,她的人生怎会如此可笑?
皇后至今仍旧记得她那天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宫里,一夜未眠,心死如灰。
此刻,看着那个“背叛”她的人,尽管他是皇帝,是她的丈夫,她都只觉得恶心、愤怒、憎恨,她甚至恨不得……
但她忍住了,她微微一笑,道:“那时是臣妾不懂事。”
皇帝叹了一口气,道:“朕当年把佑霆送给先皇后教养,又早早让他就藩,委屈你了。你要是有什么怨言,与朕直说无妨。”
万皇后缓缓道:“臣妾入宫前,曾扮作男儿郎、想去参加科举考试,却被爹娘发现抓了回来,还挨了顿家法,跪了好些天祠堂,他们说这是牝鸡司晨。可陛下从不如此,反倒经常赞许臣妾才干,教臣妾如何处理政事,恩赐种种殊荣。陛下对臣妾,不论是为君还是为夫,都已是深恩厚德,臣妾岂会再有怨言。”
皇帝凝视着她好一会儿,面无表情问道:“是吗?真的无怨吗?”
“无怨!”
“可若真的无怨的话,你为何要做下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呢?”皇帝忽然发难,扯破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层遮掩。
皇后镇静自若,道:“陛下说什么呢?臣妾听不懂!”
“哼!听不懂?皇后才智过人,能设计冤杀定国公,让庆王在辽东利用马市敛财,又借银楼拉朝臣下水,通过照顾太子妃控制了京师二十六卫,如今朝堂内外已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已如此聪慧,又怎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皇帝越说越急,不由地气血上涌,又激起了一阵咳嗽,边咳边说,
“皇后,夫妻一场,如今朕已是将死之人,你难道还连句真话都不愿意对朕说吗?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咳……咳……”说罢又是一阵咳嗽,连嘴角都咳出了血丝。
万皇后看着脆弱的皇帝,良久,愤然道:“陛下问臣妾为什么?那陛下怎么不想想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呢?”
“做了什么?”皇帝疑惑,略一思索,道:“朕知道,在佑霆的事上是我对不……”
皇帝还未说完,就被万皇后打断,“陛下忘了前年病重时交给汪渊的遗诏了吗?”说着万皇后就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指着墙上的《天地石壁图》,道:“臣妾可没忘,臣妾还知道那封遗诏如今就藏在这幅画后面。”
“遗诏?”皇帝看着墙上那副画,终于想起了那封遗诏的存在,连并遗诏的内容,他惊道:“你竟知道那封遗诏?那你……”
“没错!陛下要将我赐死让我殉葬我也知道,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在陛下留下这道旨意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万皇后此时已不再勉强自己对着皇帝维持那虚情假意,她冷漠道:“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陛下同那些人并无不同,也打心里觉得我是牝鸡司晨。
可是每一日的白昼降临当真是因为雄鸡的呼唤吗?
不是!
陛下尊崇道法,就该知道昼夜交替是自然法则,天道如此,绝非小小家禽可以左右,不过是恰巧给了雄鸡这个机会,才使它得以坐拥唱白之功。可若此机会给了雌鸡呢,焉知它不会比雄鸡唱的更响?
这江山亦是如此,女子之中亦有才干非凡之人,若换她们来执掌大权,也未必会比男子差。秦有宣太后、汉有吕后、唐有武则天、宋有章献太后,巾帼从不让须眉,那我朝又为何不能有一个我呢?
陛下日夜防备,就怕重现武周重现,那我偏要不如陛下所愿,我就是要走上那至尊之位,让世人再看看,我们女子亦有经天纬地之才,你们男子能做的,我们亦能做,甚至还能做的更好。”
“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帝听着皇后这一番愤慨之词,心中大恸,至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祸乱之源是在他这里。
是他,一边爱重皇后才干,允她干政,又一边因她是女子而防备她,想要赐死她,才令她心寒,将她逼上反路。
是他,心思狭隘,怀疑从幼时微末便一路相持的挚友重臣功高震主,才给了皇后可趁之机。
也是他,无视定国公冤屈,将其满门抄斩,生生将忠心耿耿的宋墨逼到起兵谋逆。
都是他,害得夫妻离心、君臣失和、父子阴阳相隔,都是他,这一切惨剧的发生竟都是因为他啊!!!
“噗……”皇帝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再度气厥昏迷。
太医几度施针用药,使劲浑身解数,都觉已无力回天,称皇帝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三日后,皇帝病中转醒,趁机召见了内阁的几位大臣,君臣几人商谈近一个时辰才散。
之后,便由内阁颁下了一道震惊朝野内外的旨意。
皇帝下了一道罪己诏,称“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言明冤杀定国公,逼反庆王宋墨都是他的过错,亲自下旨为他们平反免罪。还下令在他死后由皇太孙于灵前继位,万皇后垂帘听政。
此诏一出,朝野哗然。
万皇后更是惊诧不已,甚至不顾仪态地冲到了玉熙宫。
“陛下,为何?”
皇帝看着万皇后急匆匆的样子,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向他奔来。思绪回转,皇帝抬了抬手,招皇后到他身边坐下,皇帝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皇后的手,皇后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倒被皇帝牢牢握住。
“皇后,你听朕说,自那日与你长谈,朕才方知这么多年都是朕错了,是朕疑心慎重,失了初心,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梅荪,朕都是一边信着又一边防着,以致最后寒了你们的心,伤了我们之间的情。而梅荪、佑晟、佑霆更是因为朕而惨死,是朕对不起你们。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朕再有诸多懊悔也已无济于事,所幸大限已至,不日就能去地府给他们赔罪了!
但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祖宗基业,若不将它妥善托付,朕死不瞑目,来日到了地府更无颜面对先祖。
可如今太孙才刚出生,等他长成尚需时日。主少国疑,等朕一死,那些平日里看着安分的宗室亲贵必然兴风作乱,这让朕如何放心的下?
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你方才安心。”
万皇后闻言不由地红了眼眶,自当日心死,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得皇帝一句认错,“陛下……”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又道:“你的才干能力朕再清楚不过,从前是朕迂腐,被自古以来的教条蒙昧,欣赏你却又怕你,便故意对你多方压制防备。
不止朕,这世上的男子对女子皆是如此,都怕女子冒头便不好掌控,殊不知他们怕的哪是女子强,分明是怕自己弱,教人看了脸面过不去,但又无法全都做到强于女子,所以才想出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来限制女子,保护他们那可怜的尊严罢了。
朕知道你心中有宏图大志,如今便将这江山托付与你,是不得已,亦是真心。真心为朕从前的过错做一些弥补,也是真心相信你能护好这祖宗基业。
你不是说要让世人看看女子绝不比男子差吗?那就放开手脚去做,光明正大地去证明自己,弃了那些旁门左道,以天下为己任,亲贤远佞,创一个太平盛世,给所有瞧不起你们女子的人看看!
同时也为天下女子都做一个表率,看看你们能不能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这男尊女卑的世道,好让后世如你一般的女子不再受你受过的苦!”
“陛下……”万皇后紧紧地反握住了皇帝的手,已哭成了泪人。
“臻儿,不哭!不哭!”皇帝心疼地抬起了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万皇后见状连忙凑上去,皇帝此时已无再多气力,只轻轻地碰到万皇后的脸,道:“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去做吧……去做吧……”
说罢,皇帝的手骤然滑落,再无生息。
“陛下……”
玉溪宫寝殿内传出万皇后凄厉的哀嚎,殿外一众人等纷纷跪地哀泣。
澄平二十八年八月十九,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