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小姐》雾漫青山

9、试探（二）

　　异口同声的“不认识”在贫瘠的谎言雪上加霜，说完，二人皆是一愣。
　　魏玖柒反应快，朝对面的吕珍抛了个卖乖的笑，说：
　　“昨天认识的算吗？”

　　时卿将一缕碎发拢到耳后，煞有介事地分析：
　　“大概算？吕老师，这么看我们三个都算老朋友了。”

　　吕珍被两人的一唱一和逗得大笑：
　　“哈哈哈！行，老朋友就行。这部戏对你俩考验挺大的，好好利用你们的默契。”

　　说到戏，时卿的眼睛亮了一下——
　　虽然有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嫌疑，但，她来找吕珍吃饭，就是为了拍戏。

　　一旁，魏玖柒显然也是同样的算盘，加上想赶紧转移话题，让吕珍不要继续关注她们之间超乎常人的默契，便说：
　　“说起这部戏，我压力还有点大。”

　　吕珍点头表示理解：“肯定的，这部戏制作规模很大，人物跨度也大，要演好没那么容易。”
　　说着喝了口汤，继续剖析：
　　“而且这是你第一次尝试电视剧，72集的体量，你独挑大梁，算是一个比较大的考验。”

　　时卿话少，吕珍说完后，她顺着补充了一句：
　　“剧里的前辈也很多。”

　　魏玖柒拱了下鼻子：“你们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说完，时卿僵了一下，脸上险些挂相。

　　拱鼻子是魏玖柒撒娇的标准动作，但语气却跟从前大不相同。
　　那是一年多前，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
　　魏玖柒总是恰到好处地拿捏到她开心的点。有时她在看剧本，这人就会跟猫咪一样来拱她的脖子，一边蹭一边说“阿卿你看得好慢呀，我都看完啦”。然后那只灵巧的手就会不怀好意地伸进她的衣服，努努嘴，拱一下鼻子，坏笑着嘀咕“奖励我一下好不好”。

　　时卿总是拿她没办法。
　　她那么年轻，那么会撒娇，那么会卖乖，时卿哪舍得同她生气？

　　甚至有一次，两人有点不节制，时卿的小茉莉有点发炎。魏玖柒就帮她上药，然后一整晚都抱着她，半夜时不时醒来，就会亲吻时卿的脸颊，迷迷糊糊地说：
　　“阿卿对不起嘛，下次不会了。”
　　那晚上，时卿被亲了几十次。甚至有一次翻身，惊动了这人，柔软的身子立马就贴了上来，亲一下脸颊，黏糊糊道：
　　“阿卿对不起嘛......”

　　这样的撒娇发生过太多次，乃至刚才魏玖柒那句“我压力更大了”说出来，时卿第一反应是反常。
　　魏玖柒不再用细软的声音撒娇了，反而音色压得低低的，像成年人在名利场里谈笑风生。

　　她的确长大了许多。

　　吕珍似乎并未发现什么，毕竟魏玖柒就是这样活泼的性子，偶尔跟前辈说说笑，卖个乖，反而更讨喜。
　　“压力越大，动力越大。”
　　她安慰道：
　　“我第一次演话剧女主角的时候，也是紧张，整晚整晚睡不着。每天一睁眼就是排练，天黑了也舍不得走。”

　　魏玖柒问：“那后来呢？”
　　吕珍说：“后来就演出了呀。其实只要准备充分，上台之后就是享受，享受表演的过程。”
　　“对，排练刻苦，基本功也很重要。”
　　“那当然，没有基本功，上台都是怵的。”
　　“不过我感觉，你们演话剧的老师，台词都特别优秀。”

　　吕珍谦虚：“哪有？”

　　魏玖柒赶紧提供情绪价值：“哪里都有！今天对台词的时候，我就感觉，您每句话都特好听，特在角色里。但我就感觉怎么都差点意思。”

　　魏玖柒虽然年轻，但说话艺术很高。既会抛砖引玉，又能趁热打铁，情绪价值拉满不说，还提供了一种格外舒适的聊天氛围。

　　吕珍吃了口茄子，评价二人的台词：
　　“你俩的台词已经很不错了。你觉得自己台词功底不好，那是因为每个人对自己的要求都更高，就像我现在还会有意提升我的台词技巧，一样的。”

　　鲜少开口的时卿发出疑问：“吕老师，您还要提升呢？”
　　吕珍“嗯”了一声：“当然了，活到老学到老，表演这门艺术是没有止境的。”

　　魏玖柒上半身微微前倾，问道：
　　“那，吕老师，您一般都怎么提升台词？或者说，有什么练习比较适合我们青年演员，功底没那么好的？”

　　吕珍平心而论：“倒是有，不过，我不建议。”
　　魏玖柒疑惑：“为什么？”

　　吕珍吃饱了，放下筷子，喝了口汤，语气加深几分，有点劝诫的意思。对魏玖柒，也是对时卿：
　　“很多人学表演学多了，会变得程序化。那段词我说得好，是因为在我的职业生涯里，已经碰到无数次类似的台词了。我知道在哪里停顿、把哪个字作为重音最合适。那是一种没有新鲜感的套活。我只进行了技术加工，没有艺术加工。”

　　时卿隐约明白：“您的意思是......”

　　吕珍接着说：
　　“你们俩的台词基本功已经算青年演员里很好的了。所以，没必要跟我学程序化的表演，我那些课，是针对刚上大学的新生的。而且，表演是门艺术，好的艺术作品是演员之间摩擦出来的，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俩的对手戏多，我建议你们多碰撞一下，带入角色去摩擦。这样，说出来的台词才是生动的，而不仅仅是‘对’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真正的艺术，不是“悲伤的人该怎么说话”，而是“悲伤的祥林嫂和悲伤的孔乙己分别该怎么说话”。落到角色身上的，独一无二的生动。

　　三人聊得投入，从台词聊到表演，又从剧组聊到公司，十分欢快。
　　后来起身，吕珍问魏玖柒，名字很特别，是怎么来的。

　　魏玖柒笑笑，说：“97年不是香港回归么？我妈是香港人，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魏玖柒的母亲，魏姝，曾经在钢圈叱咤风云的导演，尤其擅长拍悬疑片。
　　这个消息，时卿是最后知道的。
　　“最后”的排序，包括吃瓜网友。

　　“97也真是的，都不跟我们说。”董雅知道的时候，兀自生了好一会儿的气，“她妈妈那么有钱，还装贫困大学生骗我们。”

　　那是两人分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魏玖柒天降紫微星引来不少关注，茫茫人海，时卿显得格外渺小。
　　“兴许有不得已的地方吧。”
　　时卿没埋怨什么，也没动怒，转头又埋到剧本里，给角色设计新剧情的动作。

　　三人吃完饭往回走，突然一个年轻女生小跑上来，谨慎地问魏玖柒：
　　“你好，魏玖柒，我是你的影迷，可以跟你要个签名吗？”

　　那女生披着头发，白T恤牛仔裤，外面一件驼色风衣，脚上一双小白鞋，一张脸年轻又青涩，只看向魏玖柒的目光闪闪发亮。

　　三人停住，魏玖柒指向自己：“我？”
　　女生快速点头：“对对对。”然后将手里的照片和签字笔往前递了一递，“可以吗？”

　　魏玖柒欣然被影迷认出要签名，大方接过照片：
　　“当然可以。”
　　她笑着，左边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金色的油性笔在照片落下签名，字迹潇洒，比中医方子还要加密。女生拿到之后，两手捧着脸跺脚，开心得像只花喜鹊。

　　看到这一幕，时卿些许感慨。
　　从前魏玖柒还是小猫的时候，她就在想，若是哪天她的小猫成了大明星，被人簇拥着要签名合照，会是怎样的光景？

　　一如此刻的眼前。

　　还没人问时卿要过签名。
　　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影迷，而不是公司安排的假粉丝接机。
　　有一次她不甘心，不戴墨镜和口罩去商场逛了一圈，从中午待到商场关门，只有一个男大上来问她要联系方式。

　　当时时卿心情很差，朝对方笑笑，说：
　　“不好意思，我在等我女朋友。”

　　她哪里有女朋友？
　　那时连魏玖柒都还没出现，她一个人形单影只。

　　不经意被粉丝认出来要签名，是很幸福的事。

　　“谢谢姐姐！”女生拿到照片，乖乖巧巧地捧在手里，鼓起勇气又问，“那，那个，我可以给您合张照吗？”

　　魏玖柒自然答应：“当然可以。”
　　她接过女生的手机，找了下自拍角度，心猿意马地看向一旁的时卿招手，说：
　　“时老师，要不要一起？”

　　如此，她就有时卿的合照了。

　　时卿一怔，歉然笑道：
　　“我就不了，我可以帮你们拍。”

　　魏玖柒脸上浮出一丝失落，很快一闪而过，把手机递给时卿。合照时，照顾对方的身高微微屈膝，亲切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对方激动得当场落泪，发誓一定会一辈子都支持魏玖柒。
　　魏玖柒感谢她，然后跟扭头，脸上的表情僵住。

　　时卿不见了。

　　吕珍在一旁等她，解释说：“她买酸奶去了，我们先回去吧。”
　　魏玖柒朝超市走：“那我也买杯酸奶去。”
　　吕珍却说：“我麻烦她帮我们俩带了。”
　　魏玖柒停下脚步，“嗯？”

　　她扭头，接到吕珍的眼神，从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里洞悉出一分劝诫。
　　她站在原地，吕珍些微勾唇，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小魏，现在你人气高，身上的眼睛也多。所以，心里想什么，不能被人看出来。”

　　话止于此，不过于露骨，也不过于深奥，将将让魏玖柒明白她的意思——
　　除了兴奋到忘我的粉丝，时卿、吕珍，甚至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玖柒想跟时卿拍合照。

　　尽管她的表情不露山水，尽管举止动作克制隐忍，隐忍到似一件丝绸做的无缝天衣，任何一个小破洞都格外明显。

　　才认识一天，即便要合照，也是收工或者开会前，同事间大方礼貌地合个影。
　　用自己的手机，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没必要假借影迷合照的借口，拐弯抹角地拿一张合照。

　　实在很不磊落。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感情不允许这样的磊落——
　　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