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俗归》山柰

90、无根之叶

　　付一安不太清楚，故事要从哪里讲起，走出这座围城迷宫他花了10年。
　　小安三岁零零碎碎开始记事起，他的生活非常幸福，他住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家里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家人都在身边，他有最幸福的家庭，有从小就一起玩的好朋友，那会大房子里围绕他都是欢声笑语。
　　上幼儿园天天和朋友在一起玩，上下学有爷爷接送，放学回家能吃到付琴做的饭，晚点爸爸有时间就教他画画陪他玩游戏。
　　除了爷爷对他有点严厉，爸爸妈妈对他非常温柔，他小时候撒泼打滚也没凶过他打过他，说话总轻声细语的。
　　四五岁左右，小安有了长久的记忆。
　　和蔼的爷爷好像也没那么和蔼，开始教他规矩，家规天天背天天写，写得他手抖。
　　他也被爷爷重点培养，四五岁学书法、学英语、学象棋、学钢琴……六岁开始接触奥数，每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不愿意学，他爸有时候就带着他跑掉，说不想学就不学，不用那么听话。带他去游乐园玩，带他去画室画画，带他溜街串巷，住在外面不回家，等回家了两个人既挨爷爷的罚还挨妈妈的骂，但就是死性不改。
　　那会他爸总和爷爷吵架，也和付琴吵架。但他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大人也很少当着他的面吵。
　　他也慢慢发现他妈没有那么有耐心也没那么温柔了，对他总是拉耸着脸，有阵子时不时还会控制不住地凶他发脾气。
　　小安挺委屈的，跑去问爸爸，爸爸也只说妈妈心情不好，不是故意朝他发脾气的，让他原谅妈妈。
　　又过了一阵子，他发现爷爷总训斥妈妈，妈妈垂着头也不说话，眼神空空荡荡的，没有精神。
　　他去告诉爸爸，爸爸那会问他，要是爸爸妈妈分开他想和谁一起住，他不懂那什么意思。
　　没多久妈妈就从家里搬出去了，爸爸也不怎么回家了，一周就回那么一两次，他跟爷爷住。
　　他每天被安排地满满当当的，爸爸不在他也照样跑，跑到隔壁躲着，一有时间就撬着小哥溜出去玩。
　　回家总被打手心，罚抄家规。
　　再见到他妈，他就被带到临川来了，小安疯狂地撒泼打滚发脾气，问家里人去哪了？为什么不回家！
　　付琴说离婚了，不回去了，小安跟着妈妈。
　　他总是问原因，总是一样的回答。
　　付一安小学生活过得并不好，住的地方也不好，厨房厕所连在一起很不方便，地砖上总是油腻腻的。
　　睡觉只有个小单间，上下铺。
　　在学校校里校外受欺负，在家里每天看见付琴拖着无力酸痛的身体回家，那张脸总疲倦不堪。
　　看得多了，他也被迫成长懂事了，会自己洗衣服会自己做饭，放学回家就把饭做好，给付琴留一份，他吃完饭写完作业就洗澡睡觉。
　　慢慢地，付琴不需要操心付一安了。
　　上初中后，生活稳定，付一安有时间有精力了，他整宿整宿地放大童年的细节，寻找蛛丝马迹，他也慢慢感觉到了，爸妈感情好像没那么好，一家人的关系好像也没那么融洽。
　　他那会觉得小时候付琴不对劲那段时间，一半是因为他爸的原因，那段时间他爸回家也不怎么说话，就连陪他玩都没那么开心，整个人又倦又累。
　　另外一半是因为爷爷，付一安把记忆翻个遍，猛地发现爷爷好像不太喜欢付琴，对着她很少有笑脸，总是板着脸很严肃。
　　被爱的人总迟钝，付一安也是过了好多年才意识过来，那个家里可能快乐的只有他了。
　　付一安又问付琴为什么离婚，付琴还是说：太复杂了，你不懂，等上大学了就告诉你，爸爸很爱你。
　　他妈这话说太多太轻，没有一点重量，付一安觉着肯定和他爸脱不了干系，他开始恨他爸。
　　他爸从不来看他，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两人的生活，他就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接到过，他和付琴过得这么辛苦，他却不管不问的。
　　付一安上初二碰上李晓了，她刚从苏城转来半学期，对那熟的很，他拿着零零散散的画和房子对着地图找，李晓挺聪明的，报了个名字，从百度上直接查到付一安他爸了，顺藤摸瓜又找到工作室，付一安都没想过，找人能直接在百度找的。
　　小时候他只以为他爸是个上班族，会画一点画，原来他爸还是个画家，在他五六岁才慢慢有名。
　　找到工作室后，慢慢地两人对着地图把付一安以前住的地方也扒出来了。
　　付一安存了点钱，他妈不说就找他爸问，要是他爸真的出轨了，他怎么的也要把人揍一顿，再要点钱回家。
　　他妈一个人累那么多年，一边学习一边打工，付琴花那么长时间参加自学考试，就是因为没有钱没有时间，后面条件好点了付琴考上了全日制的研究生，一边打工一边念，刚念完兜里也攒了点钱，结果全被隋阳家坑去，付琴一边考编一边打几份工还得教他要学的课程，不让他落下学习。
　　暑假，付一安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去苏城的火车，十六七个小时，他紧张地闭不上眼睛，无时无刻心脏不是扑通扑通的跳，屁股坐到失去知觉。
　　晚上到了苏城精疲力尽，实在受不了就在火车站洗漱一番，找个没人的角落睡一宿。
　　第二天清早就拿着本子照着规划的路线找回去。
　　付一安带着口罩和鸭舌帽遮得严严实实，生怕熟人认出他来，可是没有，在附近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大夏天不怕热穿一身黑、奇奇怪怪的陌生人，未曾在这座城市留下过痕迹。
　　少年七点就到家附近徘徊，看着熟悉的宅子，内心的恐惧让他忐忑煎熬，双腿颤栗每走一步都发抖，心脏悬在空中就靠一根细线吊着，随时要断线爆炸停止跳动。
　　早上太阳还不算太烈，但仅是来回踱步，背后就湿透蒙上细细的盐渍。
　　少年前所未有地害怕，微张着喘气的下巴也跟着微颤，他心里直发毛，汗毛竖起就没下去过。
　　家就在眼前。
　　虽然已经在脑海里预演无数次，但他站在家门口他都不敢去叩门，总打着退堂鼓，再等五分钟，再等五分钟就去敲门......
　　磨磨蹭蹭一等就是两小时，少年在外头大汗淋漓，煎熬地迈不开那个坎。
　　程家的大门，比少年的心门先打开。
　　付一安像石狮子似的站在斜对面定住不动，看见苍老的面孔，“阿爹”两个字如鲠在喉，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脚上灌铅似的一点都抬不起来。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紧随其后，他听见那个女人喊“爸”，他看见老头接过女人手里的孩子，和蔼地笑道：“伶伶，阿爹带你听曲去~”
　　少年猛地怔住，大脑思绪爆开，呼吸心脏瞬间停止，他想躲想转身都做不出任何反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出门往反方向走，小孩头靠在肩上，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少年的方向，伸手抓着空气。
　　身影消失在路尽头，少年才猛地摘下口罩，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而后迅速爬起逃离那个不再是他家的“家”......
　　少年心不在焉，晃晃悠悠地去庙里吃了碗素面。
　　事也没问到，钱也没要到，显而易见地是，他爸再婚了。
　　付一安缓上会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又鼓起勇气，往回走，无论如何他得要点钱才能回去，至少得让他爸交个学费或者给个生活费。
　　付一安在门口踱会步，硬着头皮叩门。
　　开门的是个保姆，中年女人盯着眼前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心生警惕，“您哪位？找谁？主人出去了不在家。”
　　少年喉咙冒火，断断续续地吐出：“我...我找程...程渝......”
　　门被轻轻关上，女人淡淡道：“小伙子你找错了，他不住这。”
　　付一安抿了抿唇，咽口口水，再说不出话来，怔怔地蹲在一边缓神。
　　少年往里走点，在程傃家门口张望，站了十分钟也迈不开腿，转身走掉了。
　　少年去商店买瓶水，一口气灌掉半瓶，蹲在路口一时间不知道去哪，眼神茫然，脑袋还在转着，心里也还在想着要不要去工作室堵人。
　　付一安在苏城转悠，凭着记忆找那些经常和朋友去玩的地方，物是人非。小时候经常去的街，人来人往被游客挤满，记忆里的小吃也不再是那个味道。
　　少年走在路上，抬头是翠绿的树荫，垂眸是老旧的石板路，侧身是那古老的河道，耳边充斥着他陌生到已经听不懂的方言。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是个异乡人，一个哪里都不熟的异乡人。
　　苏城这座模糊的城市不再是他的家，三四年回一趟过个年的贵城也不是，热热闹闹的临川更不是，他从小吃的不是那儿的饭、骨子里流的不是那儿的血、他也没有那儿人的魂。
　　他没有根，没有家，就像叶子落在水里，顺着水流飘下，不知自己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