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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十六~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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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我从球场出来以后依约给岳然打电话,那边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
夜里的小风一吹,我额头上还没干透的汗还有些发凉。
“我今天下午看见你那个季寒了。”电话那头岳然的声音不急不缓,“在狮林那边的一个茶馆,我见客户路过那边正好看见,他和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在那儿喝茶。”
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我整理心情:“跟我说这个干嘛?你认为我会在意?”
“你不在意吗?”
“我俩都分手七年了,他就是忽然多出个六岁多的孩子我都不意外,更何况这些。”也许是我格外快的语速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岳然在那边轻轻笑了一声。
“明珀,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真心实意劝你一句,你可以骗别人骗我,千万不能骗你自己,不然你会后悔。”
他倒语重心长起来了。他要是这么厉害,怎么自己在这儿演这么多年的大洋彼岸单相思呢?
这吐槽的话我当然没拿到明面儿上说出来,可岳然像是能读心,他说:“因为我就后悔了,当年骗我自己没了她也行,她想走就走吧,我现在很后悔。”
握着手机我站在湖滨路的树底下,又是一阵夜风吹过。
我感到越来越冷,半晌后我说:“先挂了。”
二十七
昆虫虽在记忆力上不如人类,可它们也有一点好。
那些细小的头脑无法运算复杂的情绪,比如嫉妒和痛苦。终其一生,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只在乎种群繁衍与基因传承,这何尝不是一种坦然的幸福。
我应该端正心态。不管岳然说了什么,季寒现在只是我的邻居。谁会去过度关注邻居的感情生活并为之悲喜呢?
如果说我和季寒之间好歹还存留有曾经的美好回忆的话,我现在再心潮澎湃地去醋意盎然,只会显得我又丑陋又扭曲,也只会把那份妥帖的回忆也揉皱了。
自从接了岳然的电话以后,我就总想起那年在小城酒店门口,看到季寒和其他人笑着说话时的样子。那个女生实际上已经面目模糊,甚至她可以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是我卑劣自我的一个投影。
有点长进吧明珀,这么多年了你早没了嫉妒的资格。
我努力去忘记季寒的事,把精力集中在我的论文上,这些天早出晚归地快要成所里的劳模了。我可是还想着早日出成果评副研究员走上人生巅峰呢。
我因为季寒而喜欢上弄城、来到弄城,但又不全是因为他才在这个城市里努力耕耘的。我还想实现自己的价值,让弄城见识见识我明珀的本事。
攻坚论文的间歇,金毛表弟说到做到,真的认真地拉着我开始练羽毛球。在得知我不会开车而每次都要坐地铁去球馆时,这孩子当机立断决定先陪我把驾照考下来,因为他爸就是开驾校的。
我这个人总有些稀里糊涂的运气,比如学开车。原来磕磕绊绊好久都搞不下来的驾照,这回突击了两三个月,居然顺利地通过了路考拿到了证。
不要误会——我真是兢兢业业学会了练习了才过的路考。而这回之所以那么顺利,恐怕是因为驾校教练对我这个“关系户”的态度格外好,而我吃软不吃硬罢了。
二十八
领到驾照那天我郑重其事地请林樱、其男友及金毛表弟一起吃了顿大餐。必须上档次上规格,我特地选了第一次和岳然见面的那家高级餐厅。
饭毕出了餐厅大门,酒酣耳热的林樱和男友先打车走了,金毛表弟非要送我回家。餐厅离家不远,我恭敬不如从命地跟他一块儿往家的方向走。
弄城刚下过雨,马路上湿漉漉的,空气里浮动着植物的清香气息。这气候真的太舒服了,我在晚风里悠然地走着,被一种与人类无关、与昆虫也无关的安全感包围了,心情格外地畅快。
到了大楼门口,我和金毛表弟简单道别,再次表达了感谢之后转身要进门。他在背后忽然大声喊了我一声。
“明珀。”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交往。”
小区的路灯是暖黄色的,金毛表弟站在路灯底下,头发被照成了暖融融的黄色,看上去更像温厚的大狗狗了。
我其实挺意外的。金毛表弟是那种孩子,你们一定也见过这样的孩子——因为被家庭保护得太好而特别温和开朗,对所有人都真诚。
我没想过他对我的周到照顾是出于男女之情。而且,我也认为他误解了自己对我的感觉。
刚想开口说什么,不知道何时出现的季寒拉住了我的胳膊。
他只是看了金毛表弟一眼,然后拉着我走进了大楼。
二十九
看样子他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刚刚下班吗?今天倒不是穿的西装而是比较休闲的装扮,冲锋衣外套上能看见细密雨丝留下的痕迹。
他这样子好像年轻了好几岁,更像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季寒。
季寒一直没说话,但拉住我胳膊的手却没有松开。他拉着我上了电梯,拉着我下了电梯。到了家门口了,我不能任由这种沉默进行下去。
“我到家了。”
我承认我在装腔作势。我其实是想问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低头看着他抓住我的那只手,皮肤很白,微微透出青色的血管。
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在安静的楼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离我那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头发上、身上传来的味道。我形容不出来,那不是一种具体的味道,不是香水味,不是汗味,什么也不是。它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我觉得它在。
它对我来说那么熟悉,那么好闻。
就像昆虫散发的信息素只会吸引特定的族群,而季寒是吸引我的。我的心底涌起一种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哀的情绪。我好像被自己打败了,但这失败却让我甘之如饴。
我忽然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
分手,七年,与他喝茶的漂亮姑娘,恐怕还在楼下茫然着的金毛表弟……什么都不想管了。
三十
第四个春天。学校的宿舍陆陆续续地空了,越来越多的人搬了出去,有搬进公司宿舍的,有把行李寄回老家的。四年前还人声鼎沸的生活区好像一下子落寞下来。
我在小卖部买了一只橘子,边走边剥边吃。因为家在本地又已经得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我成了校园里最无所事事的那一批人里的一个。
无所事事到我能在长椅上坐着,头顶着春日温柔的阳光,花上半个小时细细地把橘子瓣上一丝一缕白色的筋剥下来。
季寒当时已经在那个编剧的团队里工作了一年多,虽然很累,但是我能看出他的投入和热忱。
我还记得在弄湖湖心岛民宿的那个晚上,季寒说他想让更多人看到他写的东西。我为他在逐渐接近梦想而高兴,但同时也为他少了很多时间陪我而不可避免地难过。
在我的努力付出得到录取通知书的回报之后,我反而开始感到一种慌张。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季寒,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未来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的关系在那次小城争吵之后出现了一些裂痕。说裂痕可能并不准确,因为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吵过。用璺裂来形容应该更好。还没彻底裂开,但是印迹已经留存,彼此都多了一些小心翼翼。
我不敢再多去过问他的工作,他与什么人相处;而他也在刻意避开将我纳入他那个我并不熟悉的社交圈。其实这些问题早已存在,只不过随着我们遇到更广阔的天地,而变得更加明显了而已。
空气中浮动着杨絮。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穿过杨絮勾织成阵的幕布,我看到季寒回来了。
“走吧,钥匙拿到了,我带你去看看。”
他在编剧工作室所在的文化产业园附近租了房子。
三十一
林樱路过我时拿幽怨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把一杯咖啡放在我的桌上,语气幽幽的:“全昊刚才在门口让我给你的,说是答谢你请客吃饭。”全昊就是金毛表弟的名字。
顺带一提,他爸爸叫全路通,真的很适合开驾校。
老岳又端着茶缸子经过,来回在我和林樱脸上扫了两眼,什么也没说笑眯眯地走开了。
“我后来给全昊打电话说明白了,我听他情绪还行,应该没什么事儿吧?”我故作轻松。
林樱依然幽幽的:“谁知道呢,少男怀春受了打击,可能要缓一阵子。”
我才不信呢。“全昊这么帅的小男孩儿可不缺感情生活,下周就不记得我是谁了。”我推她一把,赶紧回去干活儿去,少在这儿拿我开涮。
下午市局刑侦来了两个法医同志,带了一些尸体上收集到的尸食性蝇类蛆虫样本让帮忙化验。这样的活儿我也不是头一次参与,见的次数多了,心里也就不那么膈应了。
幼虫本身并没多可怕,主要是不能联想它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出了一份专业意见报告之后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今天要去提车,约了岳然陪我一块儿去。
其实看车买车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不少建议。这人挺懂行的,还有朋友在4S店工作可以给一些不错的折扣。我就说我这人总有些稀里糊涂的运气。
车开上路,岳然看我如临大敌的样子好心劝慰:“你在驾校怎么开这儿就还怎么开,哪怕慢一点被人滴滴,没事儿。”
我一路颤颤巍巍地开,眼见着前方就是商场,干脆一个拐弯进去把车停下了,我如释重负地叹道:“走吧先请你吃饭,歇歇。”
他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隐晦的白眼。
三十二
我觉着岳然喜欢跟我混在一块儿玩儿,主要是我能给他的生活带来新鲜的八卦故事。他每天坐办公室和数字打交道实在是太无聊了,又没感情生活,苍白得很。
我讲到全昊告白、季寒拉我上楼,这人跟听评书似的,筷子也放下了:“然后呢?”
“帮你叫一碟瓜子好不好?”我把他刚才翻给我的白眼趁机还给他。岳然乐了:“他家还真有瓜子。服务员,来碟干果。”
然后他就真当着我的面嗑了起来。点都点了,我干脆也吃点。
“然后……”
那天我俩在楼道里站着,因为好久都没人出声,感应灯暗了下去。那是个连月光都隐没在云层背后的夜晚。
视觉一下子被关闭了,别的感官就格外灵敏。我能感觉到季寒抓住我的那只手有一些发抖,之前他拉着我上楼时是用了些力的。现在他犹犹豫豫地想要松开,但不知道为什么还坚持着。
上一次他触碰我是什么时候?好想接近他。我心里住着的一个灵魂在大喊。
“季寒,接下来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好吗?”我的语调艰涩。当时有一些类似正站在悬崖边上的害怕的情绪把我从头到脚都攥住了。
我接下来的行为是有一些不负责任了。我甚至没去想这样做会不会给季寒可能存在的另一半造成伤害,真的对不起。
季寒在被我抱住的那个瞬间浑身僵了一下。他比看上去要瘦多了,我忽然心疼得想要落泪。
幸好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三十三
“你这摆明了还是旧情难忘啊。”岳然说,“你们赶紧和好算了。你当初和他说分手的那个理由,我反正是没听明白——那就不是个合理的理由。”
我盯着岳然那张义正言辞的脸看了一会儿,“你怎么能听不明白呢,有时候不在一起才能永远在一起。如果这七年我一直和季寒在一起,说不定我俩现在结婚生子然后连婚都离了。”
“如果我们非要耗到对彼此完全失望才分开,那才真是一点美好回忆都不会有了,还不如及时止损。”我的声音低下去。
他听完突然了然地一笑:“明珀,你是怕有一天你会不爱他吧。你这种患得患失根本就是爱他爱得要死的体现,我看你就像看电影似的,现实生活里还真是少有你这一号人。人生得尽兴你明白吗?你别怕失去他,你就先痛痛快快地享受就完了。”
“或者你这些年有没有试试和别人开始?也许你爱过别人以后,就觉得季寒也就那么回事儿了呢?”
我抬眼看他,反唇相讥:“岳然,你出这馊主意之前自己不是已经试过了吗?你成功地喜欢上别人了吗?要是这招管用,你现在还不赶紧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跟我坐这儿唠什么闲嗑儿啊?”
俩人跟遭霜打了似的忽然都不说话了。
半晌,岳然臊眉搭眼地说:“那你这不就卡在这儿了吗。因为怕你俩的感情没了所以你离开他了,你念念不忘的现在又不敢去找人和好;你又没法喜欢上别人。你怎么着,准备上林荫寺出家吗?”
我笑了笑,林荫寺出家,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有些事恐怕还真需要麻烦菩萨他老人家来给我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