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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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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我姐回来了。是你们二老在天有灵,保佑她的吧?我还以为这辈子都难再见到她了呢。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了,她平平安安的,就住在家里……”
山脚下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洛雁把几样供品整整齐齐地摆在父母合葬墓前的小石头供桌上,双手冻得通红。她把长羽绒服搂到膝盖以上,有些笨拙地在墓碑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又窸窸窣窣地站起身。
“爸,妈,我和吕诚也回来了。吕诚刚才也要和我一起来给你们扫墓,我没让他来。我让他在家里陪着我姐。我不放心我姐,怕她再走丢了。我听老五婶说,我姐是两个月前回村里来的,一直住在她家里给她做伴儿。老五婶不知道我姐这些年的事儿,还以为她就是退休了,想回家来住些日子呢。
“其实,不仅老五婶不知道,我和吕诚也不怎么知道。我们不敢问,我姐除了辅导洛雨和洛雪写作业之外,也很少和别人说话。爸,妈,你们不在了,我现在真有点儿不知道该拿我姐怎么办才好。但是你们放心,我从今以后一定看好她,绝不能让她再走丢了。至于别的事儿,我和吕诚再慢慢商量着想办法吧。你们二老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
洛雁说着说着就哭了,两行眼泪从冻得通红的脸颊上流过,滴落在羽绒服的前襟上,瞬间冻成了两条极细的冰凌。
积雪的村路上,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来,穿得极厚实,把身形显得越发佝偻。
“哎呀,五婶,这天寒地冻的,你咋也来啦?”洛雁立刻抹净脸上的泪花,跑过去搀住老五婶的胳膊。
“雁儿啊,我听小雨和小雪说你来上坟,就想来看看。”老五婶看看供桌上的祭品,再看看墓碑,碎碎地念叨起来,“二哥二嫂哟,这回霞和雁儿姊妹俩都回来看你俩了,你俩也该安心啦。”
“五婶,我姐也来扫过墓?啥时候来的?”洛雁一边收拾供品,一边问道。
“她刚回来那天就来过了。”老五婶说,也吃力地弯着腰帮洛雁收拾,“雁儿,我冷眼看着,你姐的性子有点儿跟从前不一样了。”
“五婶,我姐回来之后都和你说过啥?”
“啥也没说过。”
“不能一句话也没说过吧?”
“那倒没有。我问过她小实是不是也退休了,她告诉我,小实已经死了好些年了。我问是怎么死的,她说是得病死的。我问得的啥病,她说是脑子方面的病,好像心脏也不好。”
“那……你俩还说了些啥?”
“还有就是我问过她打算在老家住多少日子,她说不打算走了,打算在这儿住一辈子。我一算计,你姐年纪可真不轻了,过了年虚岁就五十三啦,雁儿啊,你说这日子过得有多快……”
娘儿俩边说边往村里走,老五婶见洛雁一副失落的样子,就一路宽慰道:“雁儿,要我说呀,你姐现在这样准是因为她没了小实,心里难受。她不愿意跟咱们说话。咱们就由着她吧,对她该咋地还是咋地。我冷眼看着,她平常教小雨和小雪写作业,和他们说这说那,都挺好的,也不像是真有啥大毛病的样儿,咱们也就别总问东问西的了,总让她想起从前那些伤心事儿,别真再愁出点儿什么毛病来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洛雁点头,觉得老五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然而,洛雁想到的事情毕竟比老五婶说的那些要多得多,也要紧得多,因为她知道,洛霞还不够年龄,不可能已经从C市科技大学退休。
“姐,你以后还打算回学校去上班吗?”
洛霞静静地看着半空中一个洛雁搞不清楚的什么地方,轻轻摇摇头。
“姐,那你这些年的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是怎么交的?”
“我不知道。”洛霞轻声说,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半空中一个洛雁搞不清楚的什么地方。
洛雁很气馁,想想老五婶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决定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但这可不行,”她私下里对吕诚说,“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工作也倒没什么,但没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可真不行。”
“那是。”吕诚说,他和洛雁多年来一直在私企上班,对这两样保险看得特别重。
“没有养老金和医保,她后半辈子就没有保障了。” 洛雁皱紧了眉头,“不行,我一定得想办法帮我姐把保险的事儿整明白。”
她挖空心思算计了好久,最终决定先试着联系一下她的前姐夫柯玉实。
仔细想想,她上一次和柯玉实通电话还是六年前的事,她还记得那天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当时她正在无极限公司的仓库里盘存,柯玉实打来电话告诉她,洛霞丢了。
虽然此后没再联系过,但她在手机通讯录里却一直保留着柯玉实的号码。只是,六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这个号码现在还能不能用。
她特意选在星期一上午十点钟打出这个电话。根据她工作多年的经验,在这个时候大家通常都在上班。
她不想让柯玉实现在的妻子听到这个电话,以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也不想让洛霞或者村里其他人听到她打这个电话,因为洛霞告诉老五婶说柯玉实已经死了。
于是,她躲进了房后池塘边的小棚屋里。
这个小棚屋是当年她父亲洛建国亲手盖的,现在里面堆着一些从前养鹅用的竹竿和木桶等等家什。
池塘上结着厚厚的冰层,她拿出手机,拨出了柯玉实的号码。
“呜——呜——”
电话通了,但还没有人接听。洛雁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加上小棚屋年久失修,四面漏风,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喂,哪位?”
当这个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时,洛雁完全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柯玉实。
“请问……你……是柯大哥吗?”她犹疑不定地问。
“……洛雁?”
从对方同样犹疑不定的语调中,她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
“柯大哥,我姐……回来了。”
这完全不是她盘算了很久要说的那些话,但这句话就这样冲口而出。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直流下来。
“什么?真的吗?什么时候?……”
在柯玉实一连串的追问下,洛雁语无伦次地述说着。
“我姐没事儿……人看上去还挺好的,就是总也不跟我们说话……嗯,我现在天天跟她在一起,家里从来不敢断了人……以后我肯定不会让她再走丢了,柯大哥,你放心。”
说到这儿,洛雁蓦地住了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说让柯玉实放心。洛霞早已不再是他的妻子了,现在,最不放心洛霞的人应该是她和吕诚才对。
电话那一端的柯玉实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连珠炮似的追问,略微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洛雁啊,我想,你姐现在这种情况,你就得帮她做好善后了,你懂吧?还真有不少事儿要处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找人帮你联系一下C市科技大学,问问学校是怎么处理你姐失踪后的人事关系的,然后我们再决定今后应该怎么办。”
“那太好了,柯大哥,说实话,我真弄不明白这些事儿到底该怎么办。我……给你添麻烦了。”洛雁有点儿难为情,心里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了,”柯玉实说,“你最近肯定得来C市一趟。大学一般一月十几号就放寒假了,来晚了就找不到办事的人了。你先想想怎么把家里的各种事情都安顿好。我这边会尽快找人,定下时间,然后再打电话通知你,好吧?”
“好。”洛雁立刻说,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但本来想好的那些感谢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怎么会这样呢?洛雁有些困窘地想,挂断电话之后,又对着冰封的池塘发呆了很久。
即使如今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她仍然很难理解柯玉实。
当年洛霞第一次把柯玉实带回李洛村的时候,洛雁觉得他就是一个只有优点,没有缺点的完人,以至于在几年后得知他和洛霞已经离婚时,她根本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后来,随着洛霞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洛雁也越来越怨恨柯玉实。那是一种出于骨肉亲情的怨恨,她恨他离开了姐姐,她那么好的姐姐。她很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不是因为离婚,姐姐绝不至于精神失常,她会有体面的职业,有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房子和车子,就像无极限公司的刘经理她们那样,不,她会比刘经理她们活得更好,因为姐姐的工作不需要看人脸色,比刘经理她们的轻松愉快得多。
然而现实是,姐姐已经不认她了,甚至连父母的葬礼都没有回来参加。
洛雁失落得越多,对柯玉实的怨恨也就越深。
然而,在怨恨了很多年之后。柯玉实却忽然打电话找到她,说他要帮助洛霞治病。
他的确很尽心地帮助洛霞治病了,只是没有治好。在那期间,每次与他通话,洛雁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觉得他似乎还是她的姐夫,
柯玉实早已有妻有子,有家有业,他和洛霞的事早已无法挽回了,洛雁每次都这样告诫自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心底里还是改变了一部分对他的看法,至少不再像从前那么怨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