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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二 杂豆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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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赵悬收了两条咸肉准备给姚家人送去——一条肥的,一条排骨裹着瘦肉。
末世前瘦肉卖得更贵,毕竟大鱼大肉的吃多了,大家都喜欢清淡有嚼劲的排骨,现世倒是肥肉更受欢迎了,肥肉可以榨油,而油可以炒好久的菜。这时候的肥肉不仅是粮食,还可以是救人性命的药。
嘱咐路安将两条肉带去田里,看到姚家人后就给他们,今日她不打算下田,天气一天比一天潮湿起来,她得整理一下余留下来的粮食,另外用来除湿的炭也需要换一批。
去年收集来的大米还剩一些,人工磨出来的大米会偏黄,她将它们储藏得很好,用厚实的塑料袋子密封着,然后藏在缸子里,看了看数量,如果省着吃,可以吃到稻子丰收的时候。
冬天他们大多数都吃地瓜和土豆果腹,直到开春稻子种下后才敢吃饭。地瓜和土豆之类的作物产量很高,一些地里即使是野生的也能生很多,但这些东西吃多了胃老不舒服。
面粉已经没有了,粉丝还剩下一些,就着前段时间晒干的蘑菇和笋煮来吃,再撒上一些肉末,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另外还剩下各种小袋的粮食,比如花生、小米、红枣和各种豆子,一些因为藏得很好而保留到现在,被赵悬他们从一户户农家里搜出来,一些是在田间收集的,收集来的粮食大多都瘦瘦巴巴的,大小不一,不是很好看。
将一些生了虫的粮拿到房顶上过太阳,一些只剩一小把的粮食被赵悬混在一起,用水洗干净了,准备做一锅炖下。
这种东西如果在末世前,应该被叫做腊八粥。
但想想又不对,腊八粥的用料很讲究,自己手里这一把花花绿绿的粮食底子应该被叫做杂豆炖——里头豆子居多,黄豆、绿豆、黑豆……豆子煮熟了以后会胀大很多,并且顶饱,但是这种随意将豆子煮熟的一锅杂食却不好吃。
黄豆可以炖猪蹄,黑豆可以煨五花肉,红豆做糕点馅,绿豆单单煮成绿豆汤再放一点蜂蜜就很可口,但是这么多种类的豆子偏偏不合适煮在一起吃。
而这种东西,赵悬已经吃了好久好久。
赵悬和路安先前所居住的营地是围绕着一处粮仓而建起来的,粮仓里有大米和玉米,但最多的还是各种豆子。
赵悬猜想这处粮仓或许不是屯人粮的,而是放置还未加工的饲料原料的。
与粮仓配套而建的房屋不多,基本都给营地的管事住去了,剩下的人便只能围绕营地支起帐篷来住,好一些的确实是帐篷,随便一些的就是竹竿撑几块油布。营地里到处都充斥着屎尿味。
男人一般负责守卫和将粮食运出去与其他营地交换物资,女人可以去外头采野菜和草药,或者做一些皮肉生意。在这里独自一个的女人过得很悲惨,她们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连辛苦劳动换来的一点粮食都会被克扣,更不要说需时时提防他人的侵犯。
路安没有和营地里其他男人参与保卫工作,他被安排去修理电路或者营地管事弄来的各式各样坏掉的车。
他憨憨的,答应说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就真的干三个人的活,但拿回来的粮食只有一份半。每天天没亮他就离开,直到晚上回来。
在营地里他们只吃一顿饭,就是路安带回来的那把混着各种豆子的杂粮。
剔掉里头的沙子和老鼠屎,将粮食丢进水里,闷上一个小时,再撒点盐就可以吃了。
路安总是很强硬地将一锅杂豆炖平均分成两份,其实终日躺在床上的赵悬所消耗的能量远不如他多,因此那一年他以极快的速度瘦下去,脂肪瘦完了便是瘦肌肉。有时赵悬抱着他,隔着薄薄的衣服,她可以感觉路安身上的皮肉已经垂坠下来了,像一个老人。
营地里的女人都很会采野菜,住在隔壁的璐姐也不例外。白日里男人们都在外干活,她闲得无事就来找赵悬说话。
赵悬躺在床上看着肮脏的顶棚,默不作声,但璐姐无所谓。她不需要赵悬回话,她只需要一个人来静静的聆听就好。
——赵悬是个很注意细节的人,恰巧她的记忆也很好,末世前她敏感又记仇,不大讨人喜欢,但那时,璐姐所说的一切她都听进去了。
她虽没有和营地的女人一起出去采野菜,但她也知道,什么季节采什么菜,那菜又是什么样子的,一点一滴,璐姐说者无意,她听者有心。
他们所居住的那一片仅仅她和璐姐两个闲人,只不过晚上以后就有各种男人进入她的帐子里去消遣。
帐子不隔音,她常常会听见璐姐痛苦的哀嚎和疯狂的咒骂,以及男人不屑一顾的笑声。
所以璐姐常常说她很羡慕赵悬,她说她的男人死了,现在只剩一只狗陪着她,但赵悬很幸运,她的男人一直护着她。
“这世道啊有的男人还不如一条狗,但是妹妹你的男人,比狗好,更比很多男人好。”璐姐的话时常很糙。
她的狗是唯一的伴儿,那只叫黄豆的土狗平时很温顺,赵悬摸它的耳朵时它会软下耳朵来让她摸,但晚上有男人进帐篷时它就会疯了一样朝那些男人吼叫,一次有个男人被它叫烦了,朝着它的脑袋就是一脚,它飞出老远,血从鼻子里渗出来。璐姐和那个男人打了起来,结局是她连狗一起被揍得下不来床。
那几日是赵悬去她帐子里为她煮的饭。
璐姐的粮得来不易,但她会分出一半给狗,一碗杂粮她吃一半,剩下一半就给狗舔,她也不嫌脏,倒是嫌弃那碗杂粮:“就不该给这畜生取名叫黄豆,黄豆黄豆,吃的我现在叫它名字都想反胃,呸!”
再后来,天黑后璐姐就将黄豆锁到了帐篷外,任狗一声一声地狂吠着。
黄豆是条母狗,它或许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在经历着什么,它很着急,却帮不了什么。
黄豆怀孕时璐姐对着四方帐篷骂了近一个小时,赵悬静静听着,也不知道她是骂那条不知来历的公狗还是营地里的男人。
璐姐虽然骂着,但还是将大部分的粮都留给了黄豆。她已经将黄豆当做了自己的唯一,狗怀着狗崽更需要吃些东西。
狗产崽时赵悬也在,璐姐养过猪,知道猪怎样产崽,她也教过赵悬要怎样帮助母猪生产,因此黄豆产小狗的过程还算顺利。一共四只狗仔,三只黄的,像妈妈,剩下一只纯黑色的,估计是像了那只不明来历的野公狗。
那只黑色的狗崽似乎有点傻,母狗的□□要塞进它嘴里它才知道吃,不然只会傻趴在那哼哼唧唧。出了一点动静其他狗崽都火速拱进了妈妈怀里,就它足足等了半分钟才被吓得一跳,然后眯着眼睛去找妈妈。
但是不知为什么,黄豆的四个孩子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唯独留下了那只又瘦又傻的黑的。
璐姐抱着死去的小狗崽哭了一阵儿,而后过了半天,赵悬便听璐姐喊她过去喝肉汤——黄豆很安静地盯着那锅肉汤,眼睛眨也不眨。
那时候璐姐的病已经很重了,她需要营养,黄豆心里应该知道。
璐姐生得不是很漂亮,皮肤黑黑糙糙的,头发更是因为常年不得保养而像一个鸡窝。她也很瘦,脸颊深陷,连指甲都是灰黄色的,营养不良的人连指甲都不会长,而璐姐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剪指甲了。
营地里的人都很瘦,但赵悬知道,她是病瘦的,因为除了瘦,还有一种叫人作呕的臭味从她的□□处传来。
她本就长得不好看,加之感染,来关顾他的男人就少了很多。她常常连饿着好久,赵悬看了不忍心,便将自己的那份口粮硬生生的余下一点,每隔两天都给她送一次。
在离去的那天夜里,她最后一次去看了璐姐。
“姐,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了。”散发着恶臭的帐篷里,赵悬揭开已经被睡黑了的被子,找到了被子里那具干尸似的人。
“走啦,你要去哪儿?”女人睁开死灰的眼睛,低声蹦出几个字来。她很久都没有清洗牙齿了,赵悬闻到呛人的臭气,但她没有躲开。
“随便哪里都行,这个营地快没粮了,我想过不久它自己就要散了。”
弥留之际的人最终只听进了她前半句话,璐姐居然笑了:“好……好啊,离开这里,去哪不好啊。找个荒村住下来,种粮、捉鱼、养鸡……做什么都比在这个营地里烂掉的好啊。妹妹,你比我有福气啊……”
“姐,我还给你带了豆子汤来,你吃一些,等我走了,我担心你……”赵悬有些哽咽,她不是没有心的人,这个姐姐对她很好,她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这个姐姐。
在她被那三个男人侵犯时,是璐姐跑去找到了路安,这才救她了一命。
她的命其实一直都很好,有对她极好的外婆,有宠爱她的父母,有一直保护着她的路安,连唯一一次将要受到的伤害,都被这个隔壁本是与她毫不相关的邻居给扼杀其中。
她是感谢璐姐的,她和外婆一样,教会了她很多生存上的东西。
此时的璐姐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赵悬记得她说过,当初她刚来这个营地时,本想去靠采药养活自己,但她出门后便无人守家 ,等回来时,家里一些吃的用的就会被偷光,无奈她只能常年守着这个帐子做着皮肉生意。
她也是个很勤劳很坚强的好人,但这世道,就是不给好人活路。
赵悬扶起她坐在床上,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手里的那碗杂豆炖不是往日那掺了大半水的模样,反而很粘稠——赵悬知道这是她和璐姐最后的一面,她在用这碗浓浓的杂豆炖感谢她这么久的照顾。
水多的杂豆炖有很重的豆腥味,但浓了反而很是醇香。
她用汤勺舀起一口,轻轻吹了吹,送进璐姐嘴里。
才沾湿了她的唇,璐姐就似乎惊醒一般想到什么:“你要走,把黄豆也带走吧……”顿了很久,她似乎在积攒力气,语气中似在祈求:“带它走,它吃得不多,万一你们真没吃的东西,还有它不是……”
“璐姐……”
“带它走吧,求你了,姐就只求你一次,啊?”
赵悬感觉心抽着疼,她用力点头:“我带它走,你放心,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吃它的。”
“好,好啊,”女人有泪流出来:“妹子,你是好人啊,你是我这辈子遇见不多的好人啊……”
给璐姐喂完了饭,赵悬擦了擦眼睛,为她盖好了被子。床上的人呼吸很微弱,在赵悬扶她睡下后,那模样已经与尸体无异。
她转身去到黄豆的窝旁,正想着解开狗脖子上那根连着铁栅栏的绳索,却猛地发现,黄豆已经不是何时死去了。
它僵硬的尸体盘成一个圆,护着中间那条小黑狗。小黑狗还不知道妈妈已经死去,饿极了的它还在咬着妈妈冰凉的□□。
赵悬才发觉,确实好几天没有听见黄豆的叫声了。
知道主人快不行了,这是狗也提前随着主人去了——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圆满?
用脏兮兮的手抹去眼角的泪,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只瘦弱的小狗崽,一时间竟又想哭又想笑。
那夜伸手不见五指,乌云布天,星子暗淡,当劳累了一天的众人都沉沉睡去时,路安拖着一辆板车和赵悬悄悄离开了营地。
板车上载着他们的全部家当,不多。车角落里有一个破毯子裹成的窝,里头睡着一只纯黑色的小土狗。
路安在前边拉,赵悬便在后边推。他们漫无目的地朝前赶路,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何方,但在赵悬眼中,隐隐有着一种希冀。
“路安,我们给这只狗取个名字吧?”
前头那抹模糊的身影想了一会儿,说,“看它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就叫460吧!”
赵悬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大半年的时间,期间他们受了很多苦,遇见了很多人,那些形形色色的事情和面容在赵悬的脑海中一一划过,让她知道,人不能屈居一隅,营地的杂豆炖会让他们暂时活着,但外头的一年四季才会让他们活成一个人样。
——恍惚间,赵悬回忆起了很多曾经的事情。
记忆很长,未来也很长。
将这一小袋杂豆抱在怀里下了楼,清水洗干净后,便可以放进陶锅里去细细煨煮,很长时间后,各种豆子和粮米会膨胀,变得软糯,继而会散发出粮食特有的香味来。
各种颜色的豆子在罐子翻涌滚动,还挺好看。
赵悬在粥熟后舀了一小勺尝了尝,很香,完全没有记忆中那难以下咽的豆腥味。
盖上盖子,继续让豆子们炖着,时间越长,会越好吃。
再做两个小菜,至于杂豆炖,可以等路安回来,看他想吃咸的还是吃甜的。
丰富多样的食物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人的心。赵悬想,或许是现在的生活治愈了她,让她尝出了杂豆炖原本的味道。
——没有难吃的食物,只有不喜欢它们的人。
饭已经做好了,赵悬习惯性地坐在大铁门外的台阶处等路安回来,这里的视角很好,无论路安是从村上头还是村下头回来,她都可以最快看到。
烈日当空,蝉鸣如雷。
小道上的热气蒸腾而起,而在这时,赵悬看见一个模糊人影朝这边走来。
“路安!”她朝他招了招手。
460以为是主人迎接它,甩着舌头一把冲了进赵悬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