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言》予南

1、雨夜

　　我第一次见到陈度是在一个雨夜，那是那个月我第四次被我爸打，前几次他留了手，我还能强撑着给自己上药，这次他喝了酒，回来时一身酒味，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夏夜的雨把空气浸的潮湿，伴着泥土的气息。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想，因为现在的我，血的味道盖过了那点空气的潮湿，不太好闻。

　　趁他醉醺醺的躺倒在沙发上，我偷偷出了门，他醒来时应该会猜到我去了哪儿，因为手臂上的血流了一地，一直蔓延到门口。

　　我身上的的白色衬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半都被染红了。我顾不得换衣服就跑出了门。靠在电梯壁上，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下降，我的心脏也好像在极速下坠。

　　我不会奢望有人来救我，我只希望自己能早点死。

　　死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对比起我索然无味，麻木不仁的生活，死是一种极为简单的，能让我解脱的方式。

　　可是很可悲，死对我来说也很难。我的命不属于我自己，他们要我死，我才能死。他们不让，他们要折磨我，他们喜欢看我痛苦狼狈的样子。

　　我试图自杀过几次，每次都失败。我割过腕两次，现在还留了两道疤在手腕上，那次自杀失败了，因为我当着他们的的面割腕，第二次则是躲在浴缸里，不过依旧被发现了，那次我几乎意识快要模糊，我隐隐有些开心，终于，终于，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快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一刻的庆幸几乎成了幻境。

　　下一秒我就被人拉了起来，我住了两个月的院，给我开了很多抗抑郁的药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抑郁症，我只知道想死是我的愿望。

　　雨越下越大，身上的白色衬衣被雨水打湿，混着血腥味粘在我的皮肤上。

　　很晚了，我找不到一家还开着的药店，我这个样子进去，他们肯定会报警，我不想报警，报了警他们又会调解，又要把我送回家了。

　　我空着手出来，根本买不起药。我索性在药店外的长椅上坐着，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不想管，甚至觉得淋雨挺爽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让我觉得我是属于我自己的，别的时候不是，别的时候我是别人的玩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雨好像停了，因为没有雨再往脸上砸了。我艰难的抬起眼皮，发现不是雨停了，是伞来了。

　　陈度用伞遮住我们两个，我就这么仰起头，沉默的盯住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从来没有人给我打过伞，他是第一个。

　　这个夜本该很静，可雨声又很吵。我们都没有说话，于是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我们在伞下对视。

　　那目光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带了什么情绪，直到很久后陈度才告诉我，是心疼。

　　他坐在我旁边，我再次闭上眼，很久后他才开口:“为什么不回家？”

　　我在心中冷笑，我哪儿来的家，那充其量算个冰冷的房子。

　　我甚至不如我们家的保姆，她们讨好我爸有钱拿，我不愿意讨好我爸，所以只能挨打，倒也不全是，哪天我破天荒的去讨好他，他也应该只会骂我是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说我没家。

　　这个陌生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很淡的笑了一声，说:“这么巧，我也没有。”

　　我这才侧过头看他，没有家的人才会凌晨两点还在药店外流浪，我以为不会有人跟我一样了，没想到挨打挨出了另一个苦命人。

　　我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兴趣，我没有朋友，不会跟任何人倾诉任何事，现在碰到一个陌生人，反而没负担了。

　　我掀起自己的衣袖给他看我的手臂，说:“喏，刚挨的。”
　　他没说话，等我反应过来侧头看他时，却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目光。

　　陈度的眼睛总是这样，深沉，意味不明，让人怎么都看不明白。

　　他问我疼不疼。

　　我顿了顿，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句话，这是头一回。不是任何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一个刚认识不到十分钟的陌生人，也许还不算认识。
　　我说习惯了。

　　他摇头，说:“这种事不能习惯。”

　　可是除了习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不能给任何人添麻烦。也是，不添麻烦都能被打的不成人样，添了那后果就难说了，也许会遭受更难捱的折磨。
　　他问我为什么不买药，我说我没有钱。

　　他就带我去了医院，晚上医院的人也很多，我走进去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狼狈，也许像只湿透的落水狗。

　　我不在乎那些目光，可能因为我已经无心在乎。每天等着看我笑话的人数不过来，每个都在乎的话，我还没自杀成功，先被内耗死了。

　　等我坐在椅子上，医生给我上药时，我才清楚的看见他的脸，他很好看，身形也生的高大，骨架子摆在那儿，穿了件朴素的外套也好看。

　　不过这张脸很熟悉，我想了想才认出了他。他好像很有名，是他们学校高三的。
　　至于为什么有名呢，第一是因为成绩好，第二，则是因为他那众所周知的家事。

　　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的吧，也确实，我听说他高一的时候很受欢迎，学霸帅哥谁能不心动。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等我上了高一后，听到的就一直是他被疯传的家事。
　　这群人真无聊，经过他同意了吗，就随便编排他。

　　等医生换完药，我犹疑的看他:“陈度？”

　　我在确定自己的猜想，等到面前的人垂眸看我，说:“嗯。”

　　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医院，又想问他刚刚在药店外问我的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家。这样问有点像明知故问了，我们是同类人，我们都没有家。

　　我们连找个安身的地方都很难，刚被我爸打完，我不想回去，他就陪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着，我们时不时聊几句，很奇怪，我们其实不熟，但跟这个人讲话，我就是莫名会觉得轻松。

　　他不会责怪我，他不会用看异类的目光看我，他也不会像那群冷血的同学，把我排斥在世界之外。

　　我问他是不是快天亮了。

　　陈度看了眼手表，说:“还有两个小时。”

　　天亮了我爸就会醒，他醒了就会给我打电话，我不能不接，因为一旦挂断，他就会发了疯般的找我，最严重的一次他去警局报案说我失踪。可能他也疯了，我只是不想回家，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很在乎我的样子？

　　他只是为了抓我回那个牢笼，再狠狠折磨而已。

　　我问他:“天亮了你会回家吗？”
　　陈度说:“不回。”
　　我又问:“那你去哪儿？”
　　陈度侧头看我，笑了笑:“学校。”

　　噢，也对，过两个小时就要上学了，我当然不会去学校了，我这个样子过去别人又要说我是条疯狗了，回家了也不行，得等我爸走了我再悄悄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学校，起码要等到伤能遮的住了才行。还有医药费，我要回去拿钱还给陈度。

　　我想他应该不认识我，以免还钱时他已经忘了我是谁，于是我自报家门:“那个，我叫许诺。”

　　陈度怔了下，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