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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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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外头的烟花鞭炮声隔不了几分钟就“嘭嘭”的响。
易扬站在饮水机前发愣,眼睛看着上面的红色小灯,直到里屋传来了几声咳嗽,一声苍老虚弱的声音喊他:“扬扬?扬扬?咳咳......扬扬?”
易扬回过神朝里屋虚望了一眼,回应道:“奶,我给你烧水呢,你别起来!”
饮水机还在烧水,片刻后嗡嗡的声音戛然而止,红灯跳到了绿灯,他从桌子上拿过白瓷杯接了一杯热水,端着朝里屋走去。
易奶奶刚从床上坐起来,此时靠在床头,身上盖的被子滑落了一半,易扬连忙走过去把杯子放下,拿起棉衣盖在易奶奶的身上,又把枕头塞在易奶奶的身后,让她靠的舒服点:“奶,外面冷,你别起来。”
“几点了啊?”易奶奶看着他。
易扬想了想说道:“八点了吧。”
“都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易奶奶说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易扬连忙按住她:“你别动,中午的饭还有剩,我去蒸一下就能吃了。”
就这么一起一落的动静易奶奶靠在床头又咳了起来,易扬把杯子端起来递给她:“奶,你喝口水,我刚烧好的。”
易奶奶端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易扬只能用双手在下面接着,怕把水洒出来。
“饿了吧?”易奶奶喝完水后把杯子递给他,“怎么不先吃啊?”
从中午到现在,易扬有八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刚六点那会儿他是挺饿的,但是易奶奶还在昏睡着。今天年二十八,他想和易奶奶吃个小年饭。
“我不饿,等你一起。”易扬小声说,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易奶奶伸手摸了一把易扬的脸,叹了口气,“不用等我。”她是被外面的鞭炮声吵醒的,都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这一年多的病痛早把她消磨得枯槁憔悴,分不清今夕何夕,“怎么一直在放炮啊?今天几号了?”
易扬能感觉到易奶奶手心干枯的纹路,这股粗糙的手感磨的他的脸颊有点生疼:“二十八号了。”
“农历二十八吗?”易奶奶问。
“嗯嗯。”易扬答。
“真快啊,就小年了。”易奶奶说,靠在床头闭上了眼。
“奶,我去热饭了,你先别睡。”易扬轻声说,给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转身走了出去。
易扬经过饮水机时用手指戳了戳瓶身,里面剩的水不多了,他明天要去彭叔家拿水,不然年三十小超市不开门,到时候就没水喝了。
易扬热好饭后,把碗筷都拿进了易奶奶的屋里,他挑了一些炖的软烂的豆腐和土豆,夹进碗里后递给易奶奶:“奶,吃饭。”
易奶奶的牙口不好,又因为生病食欲不佳,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
易扬坐在小马扎上抬头看她:“奶,你再多吃点儿吧。”
“吃不下了。”易奶奶说,“去抽屉里把红本儿拿过来。”
“拿红本儿干嘛啊?”易扬放下了碗。
“去拿。”易奶奶靠回了床头。
易扬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的老式书桌前,据说这还是易奶奶的陪嫁品,因为年岁久远下面的抽屉滚轮拉一小半就会卡住。易扬伸手进去摸索了会儿,拿出红本儿走回易奶奶床前。
易奶奶接过翻了几页,又递给了他,“扬扬,我看不太清楚,你找一个电话号码,叫孙昱哲的。”
“孙昱哲是谁啊?”易扬问。
易奶奶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小叔。”
“小叔?”易扬回想了下,自从父母出事后,就没有亲戚跟他家来往了,哪来的小叔呢?
“嗯——”易奶奶拉长了声音,更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先找吧。”
“好。”易扬拿着红本儿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易奶奶在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靠在床头出神。
“奶,找到了,你看这个是吗?”易扬手指着上面,把红本儿递到她面前。
易奶奶垂眼看了会儿,字太小了,她看不清楚,把手机递给了易扬,“你打一下这个号码。”
易扬有些犹豫地看着她,易奶奶已经闭上了眼睛,他轻声应道:“好。”对着红本儿一字一顿的拨了号。
孙昱哲刚从船上下来,连续四个月在海上飘着这会儿踩在陆地上脚步都有点虚浮,北风呼啸而过的时候他跟在船上似的身形左右摇晃。上船的时候还是夏天,下船的时候已经冬天了,他只穿了件皮夹克,此时缩着肩膀迎着风朝港口值班室走去。
快到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听见了但不想去掏,向值班室老贾挥了下手,老贾给他开了门。
“嘟—嘟—”易扬听着手机里接通的声音,耐心等待着。
“哦豁!你这形象。”老贾起来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孙昱哲面前。
“我这形象怎......”孙昱哲一边掏手机一边说,看到来电显示时突然噤声了。
屏幕上显示爸。
但他爸四年前就死了,只能是他那个“妈”。
“接电话啊。”老贾说。
孙昱哲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
易扬耳朵贴着手机听了十几声“嘟”,打算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
他把手机递给易奶奶,小声的提醒说:“打通了。”
“昱哲吗?”孙昱哲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这多少年了,第一次听见她这么亲切的称呼,就是声音有点哑。
“有什么事?”孙昱哲说。
老贾听见孙昱哲这么不耐烦的语气抬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孙昱哲拿起杯子喝了口热水,拉开门站在了门口。
易奶奶皱了下眉,放缓了语气说:“你还在船上吗?”
孙昱哲靠着门,心里闪过一丝不解,这关心的话语是怎么回事儿,吃错药了?不是早就断绝关系了吗?
“有事说事。”孙昱哲抬手搓了下胳膊,妈的太冷了。
“我就想问问你......今年过年,回来吗?”易奶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忽明忽暗的。
孙昱哲笑了一下,这事情的走向他越来越看不懂:“您是说,回您那个家?”
“这也是你的家,你也在这里生活过。”易奶奶语气严肃起来。
“哦~”孙昱哲漫不经心道,“我回去,我跟你,我俩,过年,您觉得合适吗?”
“还有你侄子,易扬。”易奶奶说。
孙昱哲没忍住又笑了一下:“我不是孤儿吗?我哪来的侄子啊?”
易奶奶气没喘顺剧烈地咳了几声,从床头坐起身,胸口起伏不平:“你姐的!易思的!这么多年了,你给她上过一炷香吗?!你来看过你爸吗?!咳咳......”
易扬慌张地伸手去拍易奶奶的背,着急的说:“奶,你别动气,别动气。”
孙昱哲听着她的咳嗽声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不是你说我不配见他们吗?”
易奶奶靠在床头上大口的喘气,嗓子里拉出一声声破风箱似的声音,嘶哑干扯着:“回来,算我求你。”
挂了电话后,孙昱哲转身拉开门走进值班室,拿起杯子把一整杯水都灌进了肚子,又猛地砸在桌子上,他心里有一股气,不知道朝哪儿发。
老贾被他吓了一跳,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磕坏了要赔的,公家的。”
孙昱哲瞪了他一眼,拿过纸巾狠狠擤了下鼻涕。
“诶,我给你擦桌子的。”老贾说。
孙昱哲把鼻涕纸丢到他的怀里:“拿去吧。”
“你这人,”老贾嫌弃的把纸扔进纸篓,抬头看着他,“怎么了?谁打来的?”
“关你屁事。”孙昱哲不客气的说。
“我不是关心你吗?你看看你这脸色,再配上你这形象,跟个青面阎王似的。”老贾抽过纸巾擦着水渍。
“我形象怎么了啊?”孙昱哲拿过水壶重新倒了一杯热水。
“拉这个脸跟谁欠了你几百万,胡子拉碴的。”老贾凑近了看他,“其实你长的挺好看的,就是黑了点、邋遢了点、不修边幅了点、脾气......”
“够了啊。”孙昱哲端起杯子咂摸了一口,“你再说一句我揍你了。”
“暴躁了点。”老贾坚持的说完了。
孙昱哲被他这一通说笑了,心里堵着的气顺了不少,把手中的杯子放下来,对老贾挥了一下手:“走了。”
“诶,不再聊聊啊!”老贾挽留道,年二十八就自己还在值班,好不容易盼个人来,还没说几句就走了。
孙昱哲拉开门,潇洒的走了出去。
公司统一配置的宿舍距离这儿两公里,孙昱哲兜着冷风走了二十分钟,吹的脸麻了才到。
宿舍因为长时间没人住泛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虽是个单人间,条件却非常简陋,里头只有一张1.5米的床,床头配了一张书桌一张椅子,再就是一个衣柜,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平时大家就停靠驻地的时候来歇一下脚,但孙昱哲把它当成了常驻地,不在船上就在这里。
孙昱哲拍开了灯,伸手抹了一下桌子,上面留下两道手指印。他啧了一声,打开衣柜拿出一件短袖一件牛仔裤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不大,孙昱哲一连串动作地打开取暖灯、排气窗、热水器,迅速地脱了身上的衣服,走到花洒底下,热水从头至下浇满了全身,他僵硬的躯体慢慢舒展开。
那通电话他最后没有给出答复就挂了,过年这种事通常是亲人团圆,家人团聚和和美美的好日子,他回去找堵呢?
自四年前那次激烈的争吵过后,他和他养母默契十足的不再联系,本来感情就不深,何况易南生和易思......没了后,这点最后的关系也不需要再维持了。
易南生......孙昱哲想起最后一次见易南生的时候,他拉着自己的手,恳求自己回去,他做了什么?他推开了易南生,说“对不起,爸。”
后来再见到易南生就是一块墓碑了。
真的,对不起爸。
孙昱哲抬手搓了一下脸,关掉了花洒,擦干身体走到洗手池前。
“哦豁!”他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满脸胡茬,眼窝下方一片青,眼睛里面都是红血丝儿,头发乱糟糟的还在滴着水。这形象......怪不得老贾说他是青面阎王呢。
孙昱哲挤了点沐浴露,借着沐浴露的泡沫刮了胡子。
从卫生间出来孙昱哲被冻的一哆嗦,他走到衣柜前,翻找了会儿,在最下面找到件羽绒服裹在身上,又在旁边拿了一床被子。床上还铺着凉席,他卷起来扔到一边,抬脚上床躺了下去。
孙昱哲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右手枕在后脑勺靠着床头发呆。
“嗡嗡......”
孙昱哲转头看向桌子,拿过手机摁了接听。
“喂!下船了吗!”万涛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尤为响亮。
“哎哟,这大嗓门,”孙昱哲坐起身,右手掸了掸烟灰,“我都要给你吼聋了。”
“我估摸着你今天下船,现在在哪儿呢?”万涛问。
“宿舍呢。”孙昱哲说。
“这惨的,年二十八孤家寡人在宿舍。”万涛笑道。
孙昱哲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烟:“你打电话过来就为了埋汰我是吧。”
“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万涛顿了一下说,“过年要不来我家算了。”
“不去。”孙昱哲想也没想干脆拒绝。
“诶,你这人,你准备就在宿舍过啊?”万涛问。
孙昱哲深吸了一口烟,感受着尼古丁在肺里环绕,轻声说:“我回长青。”
“什么?”万涛诧异道,“你......怎么回?”
孙昱哲笑了一下:“坐车回啊,难不成我走回去?”
“去你的。”万涛急了,“我是说,你回去有没有人知道,你那个养母知……”
“就是她叫的。”孙昱哲打断他。
“啊?”万涛反应很惊讶,“她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孙昱哲摁灭了火星,后背靠在墙上,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大概是让我去给我爸和我姐上柱香吧。”
“又认你了?”万涛小心翼翼的问。
“不可能。”孙昱哲想起电话里愤怒的质问,啧了一声,语气不耐道,“回去再说吧。”
“行,你心里有数。”万涛说,“你怎么回去啊?明儿都二十九了,还有车吗?”
“我还没看,明天去车站问问吧。”孙昱哲说。
“要不......”万涛犹豫了一下说,“我开车送你去。”
“别啊,”孙昱哲笑了起来,“这一来一回多长时间,你准备在路上过年啊,这让你爸妈知道了,我也忒不懂事了。”
万涛也笑了起来:“我就说说,你开我的车去吧,让你养母看看,你出息了!有面儿了!”
“有病。”孙昱哲躺了下来,“明天我先去车站看看。”
万涛也不再坚持:“行,真有什么事儿,记得找我。”
“知道。”孙昱哲笑笑说。
孙昱哲挂电话后把手机放回桌子上,抬手拍灭了灯。
他和万涛认识了十年,两人好到能穿同一条裤子,对彼此的事也都了如指掌。不怪万涛担心他,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次回去是不是就为了祭拜这件事,偏偏选在过年这个日子,乍一听真有求和的意思,可孙昱哲知道,不可能!他和他养母之间恶劣的关系,不是一年两年形成的,也不是三年四年,中间隔了十几年仇怨,修复不了。
他想起电话里时不时传来的咳嗽,难道是病了要人服侍了?还是老了开始心软了?
烦人!
孙昱哲啧了一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