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斑辽阔》沸纸

1、第1章

　　谢倦青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修车厂，倒春寒，外头漆黑，这天傍晚突然滴答下起了雨，排水沟的污水混着油腻的垃圾泛出彩虹一样的油花。

　　装配室的玻璃门被小心推开，一个学徒探头进来：“青哥，老板说天气不好那辆法拉利配件到不了了，今晚可以先收工。”

　　谢倦青拿着听筒点点头算是应了，学徒见状又把脑袋缩回去，没再多打扰他。

　　到处泛着潮气，座机边上木桌子上毛刺支棱着，谢倦青用指甲秃秃的手指头去扣，揭下来一溜儿木头渣子。

　　他等听筒那边的人焦急地把话说完，回了句十分钟到。

　　挂了电话，把木渣子往垃圾桶里一撂，他抓起架子上的头盔，大步往外走，路过前台时简单交代了句：“老板的车我骑走了。”

　　前台还要值班，正拿开水泡面，疲惫地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外头还下着雨，正要喊人拿雨披，就见一辆铃木摩托从门前小路上冲出去，轰鸣声划破雨夜。

　　谢倦青到的时候瘦猴蹲在酒吧门口抽烟。

　　雨淅淅沥沥，门口挤了不少人等着打车，瘦猴个子小，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缩在墙角，看街口出现了熟悉的摩托车，他连忙起身把烟踩灭走过去。

　　二十分钟的车程硬让谢倦青缩到一半，他身量很高，宽肩窄腰，工装裤，黑皮衣，踩着马丁靴的长腿从车上往下一跨，登时吸引了门口男男女女的目光。

　　他摘下泛着潮气的头盔，露出锋利的眉眼，盯着痩猴蜡黄的脸，嘴角紧绷，没有说话。

　　痩猴被雨水一淋打了个冷颤，他紧张地搓搓手，说：“青哥，老板叫我在这等你。”

　　“丁成人呢？”

　　“在二楼，”瘦猴缩了下脖子，叮嘱，“老板让从后门进。”

　　谢倦青没多说什么，把铃木停在一排超跑边上，跟瘦猴一起拐进旁边一条小巷。

　　这片区域以前是轻工业区，千禧年后半拆半建改造成艺术中心。

　　酒吧所在的楼体改造自一个纺织厂房，阔面建筑上挂着酒吧、画廊、咖啡馆、买手店和各种新潮或复古的牌子，中间穿插着不少巷道，整栋建筑和酒吧街融为一体，坐落在艺术中心边缘。

　　天边打了个闪，雨势渐渐大了。

　　谢倦青抱着头盔甩了甩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大跨步走在前面，狭窄的巷道上支着漏缝的铁皮棚子，雨滴滴答答落在上面，敲出令人烦闷的节奏。

　　“什么来头？”

　　瘦猴小心地踩着泥水走在后头，听谢倦青问话，赶了几步上前答道：“不知道，之前没见过……”

　　他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敷衍，犹豫地补充了点儿听来的八卦：“听说是外省来的，李少今天坐东，单独请他一个，个儿挺高一男人的，长得特......”

　　瘦猴“特”完顿了几秒，绞尽脑汁捡出来两个字：

　　“漂亮！”

　　这两个字倒是说得很笃定，因为是他自己亲眼见着的。

　　谢倦青嗯了一声。

　　对方是美是丑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

　　在平海市二代圈子里，李敬远不说呼风唤雨也不遑多让，跟他走得近，不会是好招惹的人。

　　经过巷子口，谢倦青看到墙下裂口处有点反光，他骤然止步停下，痩猴反应不及差点撞他背上。

　　“咋了？”

　　“你走前面。”谢倦青侧过身，蹭着潮红的砖墙，示意痩猴先过。

　　“噢。”痩猴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走到前头去带路。

　　在他背后，谢倦青稍稍矮身，轻巧地从下面的砖缝里摸出来个东西。

　　很轻，凭手感应该是一只随处可见的塑料打火机。

　　丁成偷这个干什么？

　　丁成有个习惯，偷来的东西不会带在身上，总是就近藏，尤其喜欢往墙缝里藏，偶尔会让人怀疑他上辈子或许真是只老鼠。

　　谢倦青把打火机往兜里一揣，跟上瘦猴的脚步。

　　酒吧二楼，长长的回廊抵挡住一楼震天响的喧闹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荡漾着细碎的光。

　　偶尔有烈火烹油般的热闹从倏尔打开的某扇门后传出来，强烈的气氛好像能把谢倦青身上薄凉的雨水炙干。

　　但门一关紧，走廊又回归于相对的安静，侍应生来来回回，脚步很轻，连交谈都小声。

　　两个人走到尽头的那扇门前，瘦猴刚要伸手推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谢倦青反应极快，一把扯过瘦猴，才没让他撞到人堆里去。

　　几个带对讲的保镖护着一个醉醺醺的穿花衬衫的男人出来，男人正颠三倒四地打电话，胳膊里还搂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

　　瘦猴看到红发女人，两只脚像是生了根，站着不动，只一味发愣。

　　“没有，操，我哪儿敢啊，人都说了不用我，那我还赖着不走成什么了……”

　　说话间，男人瞥到站在一边的谢倦青和瘦猴，他一眯眼，似乎是认出瘦猴身上的侍应生制服，招招手让他过去。

　　瘦猴犹豫了一下，走到跟前，还没站稳，男人用力啪啪狠拍两下他的脑袋，像在拍满是雪花的老电视，骂道：

　　“进去跟姓钱的说，不想干了就滚蛋，狗日的，太岁头上动土，没有王法了！”

　　红发女人赶紧讨好地贴上男人，把手里抱着的西装给他披上，柔声安抚道：“李少李少，您消消气。”

　　女人边小心应付，边对瘦猴使眼色，瘦猴捏紧拳头背在身后，在花衬衫面前低下脑袋，不情不愿地应着声。

　　花衬衫骂一句，他受一句，女人劝一句。

　　痴男怨女的戏码之外，谢倦青抱着头盔站在一旁，门没关严，他顺敞开的缝隙往里看。

　　包厢里五颜六色的灯都关着，只开一盏白色的落地灯，光很微弱，勉强照亮一小片地方，丁成衣服被扒了，只穿裤衩背心蜷在地上。

　　离丁成四五步远的长沙发上，几个高大的保镖拥簇着一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

　　灯光太暗，黑暗里一点红。

　　男人的面容藏在黑暗里，手里夹着烟，双腿交叠着，面对这样的场面姿态也很放松，穿皮鞋的脚闲闲翘起。

　　谢倦青收回视线，手指缓缓点了两下头盔，这是他在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等女人千哄万哄扶着人离开，瘦猴狠狠搓了把脸，“真操蛋！”

　　外头雨突然下大了。

　　豆大的雨水劈里啪啦打掉香樟树的老叶，落叶飘飘荡荡飞进露台。落地窗后，鎏金纱帘并未拉紧，透出一缕冰冷的光线。

　　钱老板蹲在地上，借着灯光反复抖落手里的衣服，翻过来覆过去，已经有四五遍，还是什么也没抖出来。

　　他宽厚的巴掌干脆地抽在丁成脑袋上，问：“你小子到底把东西藏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东西，真不是我啊，”丁成不知是冻得还是疼得，浑身发颤，像个没毛的耗子蜷在地上，鼻涕眼泪糊一脸，小声哆嗦着问，“钱哥，我姐夫，他怎么还没来……”

　　“瞎嚷嚷个屁！就你这样的，你姐夫也是倒霉！”钱老板又扇丁成一个巴掌，“外边儿监控看得清楚的，包厢就你进进出出的，不是你还能有谁！”

　　丁成又什么都不肯说，只一味呜呜哭。

　　钱老板好赖话说了一箩筐，见一时半会问不出来，也很头大，抓着衣服为难地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您看，要不您先说说丢的是什么，我好让人给您找去，前后没多长时间，就是把我这地儿给拆了也一定给您找着！”

　　做生意的，最怕警察找上门，对方不提报警，钱老板当然不会自找不痛快，当然，他也知道有时这些阔少比他更害怕惹上麻烦。

　　男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弹了弹烟灰，似乎是懒得跟他多说。

　　光看排场，钱老板就知道这位客人肯定不是好惹的主，但这人脾气也太怪，愣是不说到底丢的是什么东西。

　　钱老板暗道难办，只好起身踹了丁成一脚，他年纪大了，蹲不住，要换个手底下的人来继续“审讯”。

　　就在这时候，包厢的门被推开，瘦猴和谢倦青一前一后走进来。

　　“老板，人来了。”

　　钱老板看到谢倦青，松了口气，他还怕他不肯管丁成。

　　他冲两人点点头，微微弓腰，侧过身对沙发那边的男人解释道：“个儿高的那个就是丁成的姐夫，您放心，丁成的事他能管。”

　　谢倦青先看趴地上的丁成。

　　丁成显然挨过打，鼻青脸肿，鼻血都流下来两道，胳膊腿也块块红肿，估计一两天就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

　　谢倦青直觉不是钱老板打的，他起码不会打在自己员工脸上。

　　看来这次的这位“失主”来头不小，脾气也不小。

　　丁成见到谢倦青，脸上一瞬间是产生了希望的光芒的，但一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他又如往常一样感到了莫名的畏惧，所以又埋下头很可怜地蜷缩起来。

　　而这个房间里，有一个人，从谢倦青进来就一直在盯着他看。

　　谢倦青把注意力从丁成身上收回，拧下眉头，不动声色地去抓那股异常直白的视线。

　　是倚靠在沙发一边，那个始终冷静地翘腿坐着的“失主”。

　　这样的距离，只一眼，他就愣住。

　　落地灯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面容模糊，但仅仅是暧昧的轮廓，也足够让谢倦青认清那张脸。

　　四肢刷得冷下来。谢倦青疑心自己看错。

　　他希望是自己看错。

　　钱老板并没有意识到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接着道：“云总，既然人已经来了，您看咱怎么解决合适？”

　　没有人接话，落地窗锁扣没有挂好，被风吹开，雨声卷着飘起的纱帘灌进来。

　　姓云的男人像是突然打了个冷颤，指间的烟掉在地上，猩红的光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丢掉，仍在尽职尽责地燃烧。

　　一个服务生见状，殷勤地上前掏出烟凑上要给男人再点上，被钱老板一个眼神制止。

　　谢倦青还在直白地盯着男人看，但男人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垂眸，理了一下衬衫袖子，偏过头对丁成问道：“这是你姐夫？”

　　和咄咄逼人的做派不一样，他的声音很温和，带一点柔软的腔调。

　　丁成被打得鼻青脸肿气都喘不顺，听男人哄人一样的语气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愣愣地没接话。

　　钱老板踢了他一脚，要他答话。

　　“是我姐夫，”丁成艰难开口，嗓子眼儿里一股血味，大概是怕男人觉得自己撒谎，又补了一句，“真是我姐夫。”

　　有人去关落地窗，似乎是零部件坏掉，总是关不紧，咔哒咔哒，令人烦闷。

　　“哦，你姐夫叫什么名字？”男人从沙发上起身。

　　“谢……谢青。”丁成知道自己又惹了祸，不敢看谢倦青的脸。

　　谢倦青这时候倒也没有在意别人，他从看见男人的那一刻起，目光再也没能落到别处。

　　男人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模糊的灯光映照得他的眼底晦暗不明。

　　“他叫你姐夫，你是吗？”

　　谢倦青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没答话。

　　他看着男人不紧不慢地向自己走过来。

　　“谢青？”

　　男人说话时贴得有些近了，谢倦青能闻到他唇齿间淡淡的烟草味，腕间木调的香水味，还有温热的说不清楚的肌肤的味道。

　　“问你话呢。”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

　　他用手指点了一下谢倦青的胸口，沾了雨水的黑皮革衬得他的指尖洁白如玉，也仿佛玉器一样脆弱。

　　谢倦青低头，男人的手腕很瘦，赤裸，空无一物。

　　谢倦青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不置可否，只说：“ 他的事我管。”

　　男人一错不错盯着他，收回手，后撤一步。

　　温热的香气退让，混着雨水味道的冷空气从两人之间的距离灌了进来。

　　钱老板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点古怪，但捉摸不透，只好硬着头皮上来打圆场，试探着问：“两位这是认识？”

　　谢倦青没说话。

　　男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谢倦青一番，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而后从身上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近旁的保镖跨步上前帮他点燃。

　　他挽着袖子，白衬衫收在被勒紧的细腰里，身量很高，晃晃荡荡披着一件缀着珍珠的薄外套，灯光流淌过他的脸上，密而卷曲的睫毛将那光影勾住，盛在眼尾，美得慑人。

　　徐徐吐了口烟，男人夹烟的手指隔空点了点丁成，对谢倦青道：“你要管，好，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他口袋里那支打火机隐隐发烫。

　　谢倦青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膨胀，一寸一寸挤压他的内脏。

　　他还没来得及看，不知道打火机是不是金属头，塑料壳，红色，很旧，侧面有道划痕，滚轮磨损严重，很难用，至少要打三次才有火。

　　他开口，声音异常干涩：“什么东西？”

　　男人弹弹烟灰，冷笑一声：“你猜？”

　　他笑的时候嘴唇很红，样子更生动一些。

　　钱老板有些着急地看向谢倦青。

　　谢倦青沉默着摊开手，一只红色的打火机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他手大，衬得东西格外小。

　　他用拇指抹掉上面沾上的一点砖灰。

　　金属头，塑料壳，红色的打火机，很旧，侧面有道划痕，滚轮磨损严重很难用，应该要打三次才有火。

　　男人一怔，嘴唇微张，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他看了眼打火机，又看谢倦青，眼里带了点不解。

　　“在走廊捡的，”谢倦青很认真地撒谎，“是你的吗？”

　　打火机被拿走，蜻蜓点水一般，男人的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他手心的皮肤。

　　男人好像真的在仔细辨别，他眯起眼睛举起打火机对着灯光看，像是在欣赏漂亮的珠宝。

　　半晌，“啪嗒”一声，红色火机撞上厚重的桌腿，滚了一圈，摔在地上。

　　“是我的，不要了。”

　　男人吐掉烟，随意地把外套脱下，用昂贵的面料擦手，丢下，随意得像是丢掉一张用脏了的手帕。

　　外套落地的瞬间，他快步欺身上前一拳打在谢倦青脸上。

　　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一下，除了谢倦青。

　　谢倦青没躲，不偏不倚硬接下这一拳，往后踉跄一步。

　　他舔了下牙，闻到到一点血腥味，还未待他反应，下一秒就被重重撞倒。

　　谢倦青下意识地甩掉头盔，用手肘撑地，两手扶了一把男人的腰，才堪堪稳住没让两个人都滚到地上。

　　男人双膝压地，跨坐在他身上，用力攥着他的领口，那双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睛赤红一片：

　　“你他妈混蛋！”

　　落地窗挣开摇摇欲坠的锁闩，风呼啸着裹挟着雨水冲进来，像是万物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