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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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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倦青拿他当傻子。
云封被扶起来的时候手还在忍不住发颤,保镖脱了外套要给他披上,被他挥手推开。
那一拳他用尽了力气,他很久没受过这样的皮肉苦,指关节很痛,谢倦青应该比他更痛,毕竟脸颊上没有骨头保护,是软的,嘴角也磕破了,还沾着血。
谢倦青骗他。
云封心里清楚,什么捡的打火机,骗子,跟别人合起伙来骗他。
打出去那一拳,他应该觉得痛快的,但是没有。
钱老板已经让人给丁成的穿好了衣服,谢倦青正蹲下身粗略地检查他的伤口。
云封看着他的手摸上丁成的额头感觉更加烦躁,无意识地用力按压红肿的关节,他已经习惯这样以痛止痛。
“云总……”钱老板凑过来期期艾艾地想再说点什么。
云封蓦地感到有些冷,把袖子放下来很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废话,要我不追究,就这个条件。”
“可是谢倦青他不是那个,那个……”
钱老板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一个酒吧老板还搞得讳莫如深的样子。
云封分出心思打量一下这个跟谢倦青似乎还算熟悉的人,问:“不是什么?不是同性恋?”
钱老板连连点头。
云封嗤笑一声,话说得玩味,但脸上一点笑意也无:“他不是没关系,男人,有洞给他就能硬咯。”
钱老板差点儿咬着自己舌头。
说话间谢倦青已经过来了,大约是恰好听到了他最后那半句,看着云封皱紧了眉。
谢倦青怎么想他,云封没所谓,抬腿就要走:
“怎么?等我请你?”
谢倦青攥了攥掌心,沉默。
云封很不耐烦他这样的沉默,不再多看他。
身边的保镖突然伸手,倒也没敢碰他,只是小心翼翼道:“云总,少爷说正往这里赶了,麻烦您等一等。”
云封心里很乱,他抓了一把垂到额前的头发,懒得多说话:“让他滚蛋。”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大步流星往外走。
谢倦青一定会跟上来。不为他,为那个丁成。
雨还在下,保镖追上来撑开黑伞遮在云封头顶。
突然,云封被人往后轻轻拽了一下,他身形一滞,还没来得及发作,热烘烘的气息就笼罩下来。
他只穿着桑蚕丝衬衫,皮肤早就凉得发青,乍一接触热源身上过电一样发麻,他被另一个人的体温裹住。
谢倦青从保镖手里接过伞,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无声地落在他脸上。
云封泛白的指尖紧抓黑色皮衣领口,径直踏进雨夜里。
车上没有人说话,空气都沉默,云封侧身坐着,看着车窗上流下来的雨水,模糊了飞速后退的霓虹街景。
谢倦青侧脸的影子映在斑驳的玻璃上,像是一尊雕塑,又或是一个橱窗里用来展示的假人。
他没想过会这么快见到谢倦青,不过十年。
他攥紧手心,指尖修剪整齐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已经过去十年。
云封从再见他的第一眼脑子就已经完全乱掉,身上每一个零部件发出尖锐的警告。
云封后悔了,他没办法忍受这样子和谢倦青呆在一起。
“你下去。”他当机立断开口。
车窗上,谢倦青的倒影平静地看着他,好像早有预料。
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只有他一个人狼狈。
云封狠狠敲两下隔板,高声吩咐道:“停车!”
不想分秒之间,前方车头猛然压向地面。
伴随一声刺耳的尖啸,车身瞬间失控前后一甩,云封胡乱去抓车窗下的内饰板,抓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惯性狠狠甩向隔板的方向
千钧一发,谢倦青拧身扑过来,手臂将云封箍在身前,手掌护住他后脑,一声钝重的闷响,他重重撞上隔断。
“先生您没事吧?!”司机惶恐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
滂沱大雨,红色尾灯模糊成一片,劳斯莱斯停在车道中央,车身后,轮胎在湿滑的马路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刹车痕。
云封此时此刻根本无心去听司机在说什么,钳着他肩膀的手很用力,像是要把他捏碎。
他的额头贴在谢倦青的颈侧,云封眨了下眼睛,四肢发麻,好像密密麻麻的虫蚁在手脚上爬。
云封回过神来,挣扎着半起身,伸出手去摸谢倦青的头,摸到后脑勺的头发,感觉指尖有些湿,他一怔,脑袋嗡嗡作响,声音颤抖:“你流血……”
谢倦青用力把他按回怀里,顺着他的后背道:“是雨水,我没事。”
云封看着手心,他眼睛不太好,黑暗里看得更不清楚:“雨水?”
“是雨水。”
云封又摸了一把他的后脑,确实,轻薄,滞涩,是水渍不是血。
后车的保镖过来敲车窗询问情况,谢倦青反手抓住云封的手:
“先坐起来……”
云封突然挣开谢倦青,哆嗦着拉开车门,冲进此起彼伏的鸣笛声里,扶着漆得惨白的护栏呕吐。
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酒水,胃和食管烧起来,大雨一浇,身上冷透,像是被放进微波炉的冻肉,手一摸冰冷,内里却烫得惊人,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腐坏。
车外的保镖急忙打着伞上来。
云封用矿泉水漱了口,水很冰,从车载冰箱里刚拿出来,他咽下酸苦的味道,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保镖说: “前面出了车祸。”
云封怔怔抬头,看到前方路口撞在一起的两辆车。
他嘴唇一抖,狐疑道:“意外?”
“其中一个闯了红灯,是意外。”没等保镖答话,谢倦青就走过来。
他接过保镖手里的伞,单手拧开一瓶新水递给云封,“去看看?”
发尾的雨水顺着脖颈没入衣领,脊背有些湿,衬衫黏在身上,云封很不舒服。
谢倦青知道,他不亲眼看到,不会相信,不会心安。
云封斜觑一眼谢倦青,嗓音嘶哑:“看屁,那么爱看热闹你自己去。”
谢倦青全然接受他把好心当驴肝肺的态度,用矿泉水瓶轻轻碰了碰云封的手指:“常温的,喝一半顺顺,不然胃疼。”
风吹起来很冷,谢倦青只穿了件短袖,胳膊上还有不知道从哪蹭的两三道炭黑的印子。
云封的手指也冷,冷到他懒得躲开,让谢倦青把水塞带他手里。
这时候丢开水瓶会显得云封好像很在意,很幼稚,莫名其妙在赌气,所以他喝了水,喝掉整整一瓶,感觉食管被彻底冲刷了一遍,水安稳地落到胃里。
常温也不过是比冰水好一点的凉水,但确实是会好一点。
两个人回到车上,车子重新启动,云封没有再提让谢倦青下去,谢倦青也好像忘记这回事。
车经过路口时很艰难,人和车挤在一起,警笛声,红蓝的闪烁的灯光,搅乱一场雨。
光斑沸腾在车窗上,云封只瞥一眼就不再看。
偶然,意外,这世上每天都有许多意外,与他无关,没什么可看的。
谢倦青把柔软的白色毛巾放到他手边:“头发擦一下。”
云封不悦地瞪他。
“怎么?”
“这是抹布。”
这辆车子上不会每天准备干净的毛巾。
也不会有两个少年人突然拉开车门跳进车里,甩着满头的水,在充盈着大提琴低吟的狭小空间里互相抓着毛巾很用劲儿地蹂躏对方的脑袋。
“崔叔,别放古典乐!听Michael!”
“你小声点,我要聋了!”
“就是那个烫了长头发男人的CD,我之前放车上了……操,篮球!谢倦青,完了,篮球落球场了!”
“祖宗,别喊了!回家给你再拿一个。”
“那个有签名!”
“假的,我签了骗你的,外国人写中文名你也能信?”
“………谢倦青你找死!”
外国人签中文名云封当然不会信,但那是谢倦青给的。
给他篮球的时候,很庄重地放在一个礼盒里,谢倦青还鬼扯一番教外国人写汉字如何艰苦的历程,云封就信了。
那个时候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生活里没有太多意外,每每车子开到家,他们就跳下车,像两只放归林野的猴子,跃过花池,奔出游廊,要么一头扎进厨房扫荡,要么就钻进卧室的游戏机里。
云封还记得,谢家那座老宅,庭院遍地铺就青石方砖,穿过月洞门有棵玉兰,高树秀枝,衬得从苏州运来的那块太湖石更加皱巴巴。
谢倦青反而很赞赏那块石头,说像云。
云封听完,憋着劲儿狠踹他一脚,踹完还没等跑,被谢倦青拦腰摁在游廊的美人靠上,上半身悬在外面,差点栽进池子里喂鱼。
谢倦青自然不会让他摔下去,一手掐住他的腰,一手抓住他前襟把云封往里拖,警告道:
“别动!”
云封当然不会听话,两条腿乱蹬,又不敢真踹谢倦青身上。挣扎间云封大腿一下夹紧谢倦青劲瘦的腰身,试图阻止他的行动。
谢倦青真的一下定住。
他早就换过柔软的睡衣,谢倦青还穿着牛仔裤。
云封感觉身下硌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挺起身子去看,谢倦青的T恤被他蹭得卷上去,露出腰带上两个很大的双G银色金属扣。
他半张着嘴,因为方才差点儿栽倒的激动,血气上涌,嘴唇是亮的,耳尖是红的,有一种让人怜爱的憨态,揶揄道:“你怎么用这条腰带?不是不喜欢?”
他前阵子发现家里有两条,硬把多的送给谢倦青,谢倦青试都不肯当着他试,一把塞进衣柜里,云封差点又跟他打一架。
他们总用一样的东西。
谢倦青什么都没说,只是手臂用力,把跟他差不多高的仰躺着的少年拽起来。
云封被掣住想跑也跑不了,只好顺着力道胡乱攀在谢倦青身上,柔软的嘴唇蹭过薄而瘦削的下颌,他并未察觉,只觉得谢倦青莫名其妙僵了一下,托着大腿把他往上一提,让两条缠人的腿稳稳落地。
云封双手还挂在谢倦青脖子上,冲谢倦青一笑,狠狠勒了一把臂弯里的脖颈,转身就跑。
没跑几步,就听见身后哗啦很大一声响,云封吓一跳,回头,看见谢倦青翻出游廊站在齐腰的鱼池里,浑身湿漉漉,双唇抿紧,一双下三白眼像在看他,又不像看他,只是纯粹的愣神。
红的黑的锦鲤一窝一窝,很惊恐地围成圈挤在鱼池边缘,还有两三条想不开的,翻了肚皮扑腾到鹅卵石小径上。
完了,他把谢倦青气傻了。
云封最怕谢倦青黑脸,以为是自己把人勒得太狠,一边嘀咕谢倦青怎么这么娇气,一边继续逃窜,担心谢倦青反应过来,从水里冲出来揍他。
谢倦青脾气不太好,他也不遑多让,但云封吃亏在他发脾气是表面上的,生气了,人人都看得出,谢倦青反而成了别人眼里常受欺负的那一个。
他们哪会知道,谢倦青这人很恶劣,剖开那张小白脸似的皮,芯子里是黑的,云封要是发火,十有八九是他先点的炮仗。
他从不认错,从不反省,从不给出多余的解释,如来佛似的,气定神闲地把张牙舞爪的云封收拢在五指山里。
云封从前也没觉得怎么样,他觉得谢倦青就是青春期纯粹的装逼,自己论辈分算是长辈,论年纪也比他大几个月,包容这点幼稚的任性,问题不大。
他那时候傻得可以,心里有那样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他有谢倦青,圆圈外是其他人。
十足的小孩子把戏。
他没有想过,谢倦青可以心甘情愿地待在圈子里,但只要他抬抬腿,也可以走到圈子外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