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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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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一直傻的。
云封抓过旁边搭着的灰白羊绒围巾,丢到谢倦青身上:“擦了就滚。”
谢倦青抓围巾的手青筋很明显,食指指节上有一块暗红色的结痂,大概是不久前的擦伤,手臂的肌肉很紧实,不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流畅的线条,而是一种天然发力的粗野。
谢家原本的继承人,现在做着会结痂的体力劳动谋生。
谢倦青身上那股混合了皮革和机油的潮湿气味更让云封心烦意乱。
他不知道要拿谢倦青怎么办,只能再次下逐客令,以保存他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柔软的织物突然兜头罩住他。
他上半身猛地后撤,从谢倦青手下挣脱,怒道:”你干什么?!“
“擦头发,不然容易发烧。”
云封沉下脸:“你这样有意思吗?”
谢倦青闭了一下眼睛,睁开,定定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这样有没有意思?”
云封歪头,他知道,谢倦青在质问他,问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回来见他。
本质上,谢倦青跟他是很相似的两个人,他们都不相信巧合。
但很可惜,冥冥之中,巧合发生了,像是浪涌,把两条垂死挣扎的鱼推向灼热又干涸的沙地。
“我来告诉你,什么有意思,”云封故意扭曲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隐语,倾斜着身子凑到谢倦青脸前,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你要试试吗?”
后面他还接了一句并不好笑的烂句子:“试过都说好。”
是那种在夜场里打情骂俏能用上的广告语一样的廉价句式。
他话说得很风流,很游刃有余,很熟练,彷佛承载着许多丰厚的寻欢作乐的情史。
谢倦青很快就明白云封在说什么,脸上霎时呈现出一种极其危险的锋利神色,很快又消失不见。
云封指尖抖了一下,被谢倦青翻过手掌攥住,他一惊,想收手,却挣脱不开。
谢倦青的脸上依然是很冷淡的表情,但他看着云封的那双眸色极深,像一潭笼罩寒意的深渊,要将人溺毙,他哑声道:“怎么试?”
“你想知道?”云峰眨眨眼,用力挣脱谢倦青的手心,指关节泛红一片。
他怒极反笑,这样一副皮相笑起来,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艳丽,他嘴角噙着笑的余韵,缓声道:“不过可惜了,我从来不睡直男。”
他毫不留情地把手指摁在谢倦青嘴角的伤口,指腹沾了血丝。
云封把血揩在谢倦青的下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恶心。”
谢倦青走了。
云封被水汽裹挟,格外疲倦,在酒店顶层睡了整整一天,再醒来,还是夜晚。
他脑袋很沉重,视线也模糊,口中发出微弱的低吟。
感觉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云封眯起眼睛,勉强看出是条灰白的羊绒围巾,他撑着身子坐起身。
“有没有哪里难受?”
房间的顶灯打开,手里的围巾被轻轻抽走,云封毫不意外地看到谢开晨坐在床边的沙发上。
谢开晨摘下金丝眼睛,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挥挥手,房间的佣人抱着围巾离开。
他走到云封的床前,蹲下来,温柔地握住他泛着冷意的手,一双桃花眼尾上挑:“谁惹你了?”
云封用另只手往上扯了扯被子,懒散道:“没谁。”
“不是丢了东西?”谢开晨追问。
“问我干什么?你这不是都知道?”
保镖、司机,跟在云封身边的人,雇主都是谢开晨。
云封任由谢开晨握着自己,“烟呢?”
谢开晨松开他的手,起身,将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递到云封嘴边,云封含住。
咔哒一声,火红的火光在他眼前跳跃。
谢开晨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盯着他:“灯下赏美人,果然不错。”
云封徐徐吐了口烟,没有理他。
谢开晨在床沿坐下:“李敬远想当面跟你道歉。”
“跟他有什么关系?”
“毕竟是他主动包揽要给你接风,”谢开晨似乎很懊恼,“也是我的错,我应该亲自去接你。”
云封伸手拿过床头的烟灰缸,弹弹烟灰,不在意道:“集团的事要紧。”
这是谢开晨喜欢听的话,他姿态放松很多。
“李敬远还说他当场让人把那个服务生打了,但你不太高兴。”谢开晨用一种探究的眼光看着他。
云封继续抽他的烟,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不悦地说:“他算什么东西,自作主张,脏死了。”
谢凯晨笑了笑:“我回头教训他。”
云封懒散的靠在床头,嗯了一声。
“那个服务生,我可以让他不再出现在平海,或者......”
“谢开晨,”云封打断他的话,“你也觉得我是废物?连这种事都要你帮我处理?”
谢开晨陪着笑道:“对不起,小叔,是我多嘴了。”
他起身系上西装扣子,“别墅的钥匙我让人送过来,去年重新装修过,有不喜欢的地方,我让他们改。”
云封把烟摁灭在水晶盘里,“好。”
谢凯晨俯身,将一枚红色漆面的都彭火机放到云封手边,“父亲还是想你回老宅住的,你对那里,比我们都要有感情。”
云封看了眼红色打火机:“再说吧。”
“办公室有点事要处理,我晚点来陪你吃饭好不好?”
“忙就别往这跑了。”
“不会,”谢凯晨很认真地说,“为了陪你,总有时间的。”
门被轻轻带上。
云封坐在床头发呆,几分钟后,他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
脚踩在地上有些虚浮,云封拿过床头的半杯威士忌喝掉。
还在下雨。
全景落地窗外,景色逐渐明晰,海湾的灯塔与城市的灯火相辉映。
这片土地,一百年前不过是北方偏南的小渔村,朴素,落后,贫穷,在地图上从不起眼,而后经济的浪潮袭来,得益于它开放的位置,无数双手将土地托举,让它成为一颗海岸线上的明珠。
从海岸线往东看,在大片灿烂的高楼大厦的缝隙间,有一些灰暗的洼地,它们像是美人脸上的瑕疵,顽强地,不招人喜欢地,萎靡地苟延残喘。
云封好像能看到别山山脉后,某片洼地里的那条老街,水泥路坑洼不平,垃圾堆臭气熏天,污水流到马路上,被来往的人踩着,漫延向更远的地方。
“丁成。”他轻轻咬着这两个字。
起初他没有在意,但是现在他记起来了了,这个名字曾经和另一个名字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丁香。
一个女孩的名字。
或许现在该称呼她为女人,她只比他们小两岁,如今也该是快30岁的人。
但云封只记得她女孩时的样貌,皮肤有些黑,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穿及膝的洗得发白的格子连衣裙,总是哭,哭得太多,会让云封觉得厌烦。
但她对谢倦青反而笑脸更多。
云封很熟悉那样羞涩、含蓄的笑脸,他见过很多,对着他的,或对着谢倦青。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好看的人总会多看上几眼,但一个人可以对着环球小姐紧张地手足无措,却不意味着他会爱她。
不然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会涌向电视台、影院、剧院和大大小小的舞台,那里是最会造美梦的地方。
所以他曾经没有当回事。
他一直以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那时候忘记问一问谢倦青,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问,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是问题的答案。
直到铡刀落下的那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答案,是问题,是谢倦青悬而未决的问题。
十年,谢倦青如云封所想的那样长情。
十年前是丁香,十年后,还是丁香。
灯塔的光线刺得云封眼睛痛,他摸了摸自己的眼下,干燥,没有泪。
云封回头,那支崭新的,昂贵的红色打火机静静躺在被子上。
“你找这打火机干什么?”
钱进叼着根拐棍糖,看谢倦青把从垃圾桶扒出来的红色塑料火机收到口袋里,不解地问。
“谢了,钱哥。”谢倦青没有回答他的话,把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这是赔偿。”
钱进拿过信封,原封不动地撂到旁边打开的抽屉里:“行,学校找好了?”
“嗯,找个工贸学校。”
“不学电气了?”
“不学了。”
“这回要再给退学,你还能再给他找着下家?”
“到时候再说。”
钱进狠狠吸了口糖,口水吸到嗓子眼,憋不住猛咳几声,摆摆手:“算了......我劝不了你,人各有命。”
他蒲扇似的胖手捶几下胸口顺了顺气,接着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不管什么原因,别跟那个姓云的走太近。”
说完,他感觉到谢倦青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被闯进领地的野兽,看似淡然但实则警惕地看着他。
“怎么?”
钱进很满意,起码谢倦青不是那种不知死活的二愣子。
“你俩真的认识?”
谢倦青抿一下嘴,“见过。”
钱进了然地点点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像是怕人偷听似地,很谨慎地跟谢倦青分享自己打探来的秘辛:”姓云的叫云封,是谢开晨的人,而且......“
“谁?”
钱进话说到一半被谢倦青打断,他有点意外,奇怪地啧一声:“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儿?谢开晨,港口谢家的大少爷啊,你不知道?”
谢是平海市的大姓,但只有少部分的人才能称为谢家,托举起一片片海港的谢家。
钱进第一次在谢倦青脸上看到那么难看的神色,觉得自己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心里已经自顾自坐实了谢倦青和云封的炮友关系。
这是他唯一能够想通的两人的交集。
开酒吧这么多年,这种事儿倒是不少见。灯红酒绿,意乱情迷,气氛使然,人一滚到床上,什么贫啊富啊的都抛一边去。
他咂咂嘴:“你小子别犯浑,我可听说三个月前外省出了个案子,就是和这个云封有关系。但是不光没有媒体敢报,人家还能全须全尾地跑平海来了……”
钱进说着说着停下来,似乎不愿意唱独角戏,等谢倦青问他。
谢倦青很配合:“什么案子?”
“纵火!”钱进往后一仰,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要我说这人八成脑袋有问题,烧自家的楼,烧完还不跑,人警察问,‘是你烧的吗?’,他说‘是我烧的,怎么?’,嚯!那叫一个厉害!“
说得好像是他在现场亲耳听来的对话一样。
可惜,钱进绘声绘色的表演没能打动谢倦青分毫。
钱进看着谢倦青毫无波澜的脸,甚至诡异地觉得他对云封的话有些赞同。
所以他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面孔,圆胖的身体几乎要压在办公桌上,神神秘秘朝谢倦青一招手,决定直接抛出最骇人听闻的部分:
“放火倒是小事,但是听说.....楼里当时还有人。”
谢倦青的眼神变了。
两夜一天,雨终于停歇。
两层楼高的修车厂,在一爿爿以小餐馆为主的杂乱门头里很引人注目。
从门前这条灰扑扑的马路通过去,就是别山。
餐馆、足浴和网咖靠附近的职业学校和居民区活,修车厂靠这条马路活。
谢倦青拎个煎饼果子刚踏进门,就被叫到二楼的办公室。
上楼梯前他扫一眼,厂里唯一的一辆法拉利已经不见踪影。
“后天你给你师母送饭,我跟旁边餐馆说好了,中午一顿,晚上一顿,早饭不用管,家里有。”
宋平背对着他,边给一棵半人高的龟背竹浇水边说。
谢倦青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什么活儿?”
宋平又拿铲子培了点儿土,说:“你别问。”
“法拉利呢?”
“修好了,提走了。”
“是不是让你下赛道?”
宋平培好土,转身,也不看谢倦青,把铲子收进铁桶,放到窗边的架子上。
他走起路一倒一歪,左脚有些跛。
“师傅!”
“十万!”宋平咧开嘴,笑了,他的皮肤很皱,沟沟壑壑,发红,像枝头晒干的柿子,他欣慰地看着谢倦青,“一场,十万!赢了,翻十倍!”
这是一场羞辱。
法拉利的车主,谢倦青没见过,只知道那辆格格不入的车前几天突然出现在举升机上。
十万,宋平曾经不会看在眼里。他那时候意气风发,是第一梯队的车手,不缺奖金,不缺赞助,不缺香槟和红酒。
但是现在,他为了十万,要拖着一只跛脚去拼命。
“我去。”谢倦青说。
“不行!”宋平果断地拒绝他。
“我是你徒弟,我替你去。”
“什么徒弟?我只教你怎么修车,没教过你怎么赛车。”
谢倦青上前一步,并不退让:“你见过我开车,我能跑赛道。”
宋平提高了声音,气得两手发抖:“就是因为见过才更不能让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