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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加班的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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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灯管在头顶震颤着发出濒死般的嗡鸣时,修二刚好按下第18版设计图的发送键。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钟显示18:27,这串数字在视网膜上晕染成灰绿色的光斑。他向后仰倒在工学椅里,后颈压到椅背调节杆的凸起,尖锐的疼痛像一根生锈的铁钉沿着脊椎缓缓楔入颅骨。
茶水间的咖啡机还在散发余温,焦糊的香气混合着打印机的臭氧味在空气里浮游。修二扶着隔断板站起来,右膝传来熟悉的滞涩感——上周暴雨夜被部长铃木"不小心"泼在地上的热咖啡至今还在膝盖窝烙着红痕。空荡荡的办公室回荡着空调出风口的叹息声,三十米外藤原课长工位上那盆枯死的绿萝正在暮色里投下骷髅状的影子。
不锈钢保温杯接满热水的瞬间,左手突然开始痉挛。修二死死攥住流理台边缘,看着水面晃动的波纹将倒映的日光灯扭曲成破碎的白色蚯蚓。药盒就在西装内袋,碳酸锂缓释片糖衣与锡箔纸摩擦的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数着呼吸等待这阵震颤过去,喉结上下滚动时尝到胆汁的苦涩。
工位隔间里,电脑屏幕泛着死鱼肚般的冷光。修二蜷缩在转椅上小口啜饮热水,余光瞥见LINE对话框里妻子最后那条未读信息——准确地说已经是前妻了。"明天十点区役所,别迟到。"文字框右上角的日期显示着整整五年前的时光。他伸手抚摸显示器边缘的便利贴,褪色的字迹写着"水电费截止日",被空调风吹得卷起的边角粘着可疑的褐色污渍。
窗外暮色正缓慢蚕食着天际线。隔着双层隔音玻璃,目黑川沿岸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光晕在渐深的蓝黑色背景上晕染开来,像滴落在水彩纸上的锂盐溶液。修二凝视着对面写字楼格子间里陆续熄灭的灯光,某个瞬间错觉自己正透过蜂巢观察死去的工蜂。键盘缝隙里卡着的橡皮碎屑突然让他想起大学时熬夜做模型的情形,那时的刻刀还不会在凌晨三点割破指腹。
「叮——」
新邮件提示音撕裂寂静。修二猛地直起身,后腰撞到抽屉把手。来自部长铃木的回复简短得近乎残酷:"创意平庸,明早会议前重做。"附件里他精心绘制的通风管道结构图被粗暴地打上"驳回"水印,鲜红的电子章像一块正在渗血的纱布。
右手无意识地伸向内袋,锡箔板被挤出的咔嗒声在空旷的办公室异常清脆。三片白色药丸躺在掌心时,修二突然想起上周复诊时医生的警告:"血锂浓度已经接近中毒阈值。"但此刻喉咙深处翻涌的灼烧感比任何医嘱都更具说服力。温水送服的药片划过食道,在胃袋里绽开熟悉的酸涩。
显示屏右下角跳出电量不足的警示,幽蓝的光斑在视网膜上烙出残影。修二盯着窗外某栋大楼外墙闪烁的LED广告屏,"碳酸锂缓释片"的促销广告正在循环播放微笑的白领女性举着药盒的画面。暮色中的枯树剪影与广告中精心修饰的樱花重合的刹那,他突然剧烈干呕起来。
颤抖的手指按下保存键时,修二注意到自己把通风管道的排风口画成了心形。这个发现让他低笑出声,笑声撞在玻璃幕墙上反弹回来,变成某种类似呜咽的颤音。药效开始漫上神经末梢时,他恍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在毕业设计展上讲解生态建筑理念,那时的晨光还能穿透东京的雾霾照进展厅。
当最后一线暮光被夜色吞噬,修二终于关掉电脑。起身时踢翻的废纸篓里,十七张废弃的设计图正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蜷曲着,就像那些被碳酸锂缓释片压进记忆深海的夜晚。
修二按下关机键的瞬间,显示屏最后一丝蓝光如濒死的水母般收缩成点。他弯腰去够桌下的公文包时,后腰传来椎骨错位般的脆响——这具三十三岁的躯体正在以建筑图纸被揉皱的速度老化。办公室顶灯已经熄灭大半,残存的光源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玻璃幕墙上,像一株被台风摧折的枯竹。
电梯间铺着吸音地毯的走廊此刻像浸满沥青般粘稠。修二拖着右腿前行,定制西裤摩擦膝盖结痂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感应灯随着脚步次第亮起,冷白光斑掠过墙面上个月团建合影,照片里他被P在角落的面孔泛着死人般的青白。
「叮——」
金属按键在指腹下凹陷的触感让他想起碳酸锂药片被碾碎时的绵软。电梯楼层显示屏猩红的数字从B2开始攀升,每跳动一次都像注射器推进静脉的刻度。修二无意识地将手机解锁又锁屏,LINE对话框里前妻的头像在黑暗背景上忽明忽暗,仿佛某种深海发光生物。
当电梯门滑开的瞬间,84消毒液混合着陈年烟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推着清洁车的妇人慌忙后退,金属水桶撞在轿厢壁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哎呀,这个时间还有人啊。"沙哑的关西腔混着薄荷糖的气味。保洁阿姨将垂落的花白刘海别到耳后,露出左颊暗红色的胎记。她身上浆洗过度的浅蓝制服泛着灰白,围裙口袋里插着缠满胶布的收音机,正用走调的音色播放着演歌。
修二侧身挤进轿厢时闻到对方袖口漂白剂的味道:"辛苦了。"他的声音卡在喉间像团潮湿的棉絮。清洁车锈迹斑斑的轱辘碾过脚背,残留的水渍在瓷砖上画出扭曲的等高线。
"年轻人不要总熬夜嘛。"妇人按下B1键,布满裂痕的指甲缝里嵌着黑垢,"上周也是你吧?凌晨三点在女厕吐得昏天黑地。"她突然凑近打量修二发青的眼窝,"哎呀,跟我们家那口子肝癌晚期时的脸色一模一样。"
电梯开始下降的失重感让修二胃袋里的药片翻涌起来。他盯着楼层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镜面轿厢壁映出两人变形的倒影——佝偻的老妇人与西装革履的骷髅。清洁车底层塑料袋里,十几个空药瓶正随震动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悲鸣。
"这个月第三起了哦。"妇人突然压低声音,染着尼古丁渍的食指指向天花板,"十二楼证券公司的课长,上吊用的还是我们保洁间的尼龙绳。"她布满血丝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听说遗书是用碎纸机吃掉的A4纸拼的,真是造孽......"
修二的后背渗出冷汗,在衬衫上晕染出地图状的深色痕迹。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刺鼻,他想起上周在部长室看到的裁员名单,自己的名字旁边确实用红笔画着问号。轿厢顶部通风口飘落的灰尘落在肩头,像一场微型雪崩。
"到了。"老妇人突然咧开缺牙的嘴笑出声,推车时某个药瓶滚落到修二脚边。他弯腰拾起的瞬间瞥见标签上熟悉的化学名称——碳酸锂缓释片,生产日期是三年前的梅雨季。
电梯门在B1层张开的瞬间,地下停车场的阴风卷着机油味灌进来。修二将药瓶轻轻放回推车,指尖残留的糖衣开始融化,在指纹沟壑里凝成粘稠的甜腥。妇人哼着走调的《津轻海峡冬景色》渐渐走远,收音机里传来天气预报:"明日降雨概率90%,请市民注意......"
当电梯门再次闭合,修二发现自己竟忘记按下1楼按钮。镜面壁上的无数个自己正用相同的姿势蜷缩在角落,西装褶皱里抖落的橡皮碎屑像头皮屑般散落在鞋面。手机突然震动,部长的新邮件弹出窗口:"明早会议提前至七点,带上修改方案。"
他扯松领带时摸到颈动脉异常的搏动,药效过载带来的耳鸣中忽然响起童年实验室的火警铃。当电梯终于抵达一楼,不锈钢门上映出的那张脸——浮肿的眼睑、干裂的嘴唇、右颊不知何时沾上的锈迹——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被母亲推出家门前在玄关镜里看到的最后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