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酸锂缓释之吻》金弥川

2、便利店初见

　　玻璃旋转门将修二吐到夜幕中时，檐角坠落的雨滴正巧砸中后颈。他缩起肩膀，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在株式会社"白鹭设计"的铜牌上撞得粉碎。胃袋深处传来碳酸锂溶解时的灼烧感，像是有人往空腔里投掷烧红的图钉。
　　「去便利店吧。」
　　这个念头浮起时，喉结无意识吞咽着不存在的唾液。西装内袋里锡箔板发出细碎悲鸣，提醒他今天已经吞服过三倍剂量。修二把公文包抱在胸前，像抱着具微缩的棺椁。六本木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迷幻的色块。
　　湿透的衬衫领口摩擦着颈动脉，瘙痒感沿着神经末梢爬进颅腔。修二数着步数绕过人行道上的积水，却还是在第五十七步踩进暗坑。冰水渗入皮鞋的瞬间，他想起部长铃木把咖啡泼在自己设计稿上时，褐色液体同样是这样缓慢蚕食着雪白的铜版纸。
　　便利店的红蓝招牌在两百米外搏动，像颗病变的心脏。修二贴着建筑阴影挪动，雨伞骨架在风中发出骨折般的脆响。擦肩而过的醉酒职员突然跪地呕吐，消化液与威士忌的酸腐气息让他喉头紧缩。更远处有对共撑透明伞的情侣正在接吻，女生高跟鞋尖挑起的雨珠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落在修二手背时竟带着体温的错觉。
　　「方案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生锈的刀片在脑沟回里拖行。路过自动贩卖机时，修二在玻璃反光里看见自己浮肿的脸——眼睑下方沉淀着锂盐特有的青灰色，嘴角法令纹里卡着复印机的碳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十八天穿着同一条领带。
　　「明天就是最后通牒了吧。」
　　橱窗里的促销人偶突然朝他咧嘴微笑，塑料眼球反射着森冷的光。修二踉跄着扶住电线杆，指腹蹭到的寻人启事正在雨水冲刷下渗出墨迹。失踪少女的面容在昏黄路灯下扭曲变形，恍惚间竟与十八岁时的妻子重叠。
　　自动门感应器发出催命的蜂鸣时，修二正盯着自己倒映在玻璃门上的多重身影。那些重叠的西装革履的躯壳正在雨水中融化，像被过量锂盐腐蚀的金属模型。收银台后传来塑胶手套摩擦纸币的沙沙声，白发店员转身时，后颈实验编码的刺青在荧光灯下泛着青蓝的幽光。
　　"今日推荐是竹轮福袋。"森川莲用镊子夹起浸在琥珀色汤汁中的食物，蒸腾的热气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佐伯先生需要微波加热吗？"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的频率精确如节拍器，白大褂袖口露出的医用胶带正渗出淡黄色组织液。
　　修二的胃袋突然剧烈抽搐，这次他清楚听见了药片糖衣在胃酸中崩解的脆响。
　　自动门合拢时的气压差掀起森川莲的刘海，露出右眉骨处缝过七针的旧疤。修二盯着对方胸牌上"森川蓮"三个汉字，喉结艰难地滚动："您怎么......"
　　"员工培训时要说记住常客的名字，佐伯先生总是这个时间来呢。"莲的医用橡胶手套抚过收银机键盘，发出避孕套摩擦般的细响。他身后关东煮锅蒸腾的热气在监控镜头上凝成白雾，货架阴影里某位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正用粉色指甲在过期杂志上画心形。
　　修二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碳酸锂药片在胃酸中崩解的脆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注意到莲整理烟柜的动作异常精准——每包香烟的棱角都与货架边缘保持绝对平行，像手术器械陈列柜里的骨锯。
　　"需要加热吗？"莲举起修二常买的金枪鱼饭团，塑料包装在他指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冷藏柜的嗡鸣声中，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扭曲，修二仿佛看见九岁的自己正隔着培养舱玻璃与莲对视。
　　玻璃门再次滑开，裹挟着雨气的夜风掀翻促销传单。送货员推着载满啤酒箱的推车挤进来，金属滚轮碾过修二脚背的疼痛延迟了半秒才传导至大脑。醉汉在杂志区发出野狗般的呜咽，两个上班族正在冷藏柜前用手机比对能量饮料成分表。
　　"承蒙惠顾980円。"莲将小票折成纸鹤压在饭团下方，这个动作让修二想起大学时建筑模型课教授的强迫症。当他伸手去接塑料袋时，对方突然用镊子夹起他袖口的橡皮碎屑："佐伯先生是设计师吧？"
　　微波炉突然发出完成加热的蜂鸣，修二浑身一颤。他顺着莲的视线看向自己沾满修正液的手指，那些氧化发黄的痕迹像极了童年实验室里培养皿的霉斑。"只是...画图民工罢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便利店空调系统里空洞回响。
　　临窗用餐区的塑料椅还残留着前人的体温。修二机械地咀嚼着饭团，海苔受潮的苦涩与记忆中的锂盐糖衣微妙重合。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静脉般的纹路，倒影中莲正在整理货架，后颈的L-09刺青随着肌肉起伏时隐时现。
　　「叮咚——欢迎光临。」
　　中岛青悠像只落水的麻雀般撞进来，湿透的刘海黏在额头上，廉价西装的肩线垮成一团抹布。"前、前辈！"他扑到修二对面坐了下来。
　　"藤原课长又把我的模型枪毙了！"实习生用吸管戳着早已凉透的关东煮，"说什么'这种垃圾连当废纸都不配'......"他的袖口沾着未干的模型胶，食指关节有咬痕状的溃疡。
　　修二凝视着中岛制服第二颗纽扣的缝线——歪斜的针脚与实习生上交的设计图如出一辙。"去年铃木部长剽窃您的新宿复合体方案时，您是怎么忍下来的？"中岛突然压低声音，咖喱包的热气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
　　冷藏柜的嗡鸣突然加剧，修二感觉后颈渗出冷汗。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着通风管道的结构线，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木刺扎进指纹沟壑的疼痛与二十年前被通风管铁皮割伤的触感惊人相似。
　　"前辈您看这个！"中岛突然亮出手机，屏幕上正是修二被驳回的第十八版设计稿，"我偷偷备份了！这么精妙的抗震结构他们根本不懂......"他的大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修二却只看见无数个"驳回"印章如经期血块般滴落。
　　醉汉突然爆发的呕吐声撕裂了空气。莲推着清洁车经过时，84消毒液的气味让中岛打了个喷嚏。"您脸色好差，要不要试试这个？"实习生从帆布包掏出印着动漫角色的能量饮料，"超——提神的！"
　　修二盯着瓶身上"锂离子补充"的广告词，喉头突然泛起甜腥。当他抬头欲言时，正对上莲在货架尽头投来的视线——那人用镊子夹着修二刚刚掉落的橡皮碎屑，如同昆虫学家凝视珍稀标本般专注。监控摄像头红灯的闪烁频率不知何时与修二的心跳同步，在潮湿的空气中织成一张透明的观测网。
　　"前辈，你帮我看看这份设计，也被铃木部长驳回了，哪里的问题......"中岛的声音忽远忽近，修二推推了镜框，接过一沓厚厚的图纸准备开始翻阅。
　　货架深处突然传来罐装咖啡落地的闷响。修二看见莲弯腰拾取时白大褂后襟掀起的瞬间——后腰处暗藏的心电监护仪贴片正闪着幽蓝的光。雨幕中的霓虹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玻璃窗上，恍惚间与童年实验室的全息投影完美重叠。
　　雨滴在玻璃窗上炸裂成细小的锂盐结晶时，修二正用拇指摩挲着饭团包装的锯齿边缘。"佐伯前辈家离这里有点远吧？"中岛突然把冰镇乌龙茶贴到修二微微有点发烫的额头上，"上次送资料去您公寓，坐了45分钟电车呢。"
　　塑料椅发出濒死的吱呀声，修二向后仰去的动作让脖颈静脉处的注射针眼暴露在灯光下。"半年前搬来附近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别人的租房合同。自动门又吞进几个浑身酒气的上班族，森川莲擦拭收银台的动作突然停滞了0.3秒。
　　"欸？为什么突然......"实习生的话尾被微波炉的轰鸣斩断。修二凝视着中岛制服第二颗纽扣松脱的缝线，恍惚看见妻子最后一次收拾行李时，行李箱滚轮碾过结婚相册的裂痕。
　　"离婚了。"海苔在齿间碎裂的声响意外清晰。货架深处传来罐装咖啡落地的闷响，修二注意到森川的白大褂下摆溅上了褐色污渍，像极了当年实验室地板的陈旧血迹。
　　中岛手中的竹签突然折断，尖锐的断面在食指划出血线。"对、对不起！"他慌乱翻找创可贴的动作掀翻了番茄酱瓶，猩红液体在修二被驳回的设计稿复印件上漫延成胚胎形状，"那个...前辈去年设计的疗养院方案超级厉害！我下载了全部3D模型......"
　　修二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碳酸锂缓释片正在血管里编织致幻的网。他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在毕业展上讲解生态建筑理念，那时的晨光还能穿透妻子婚纱的薄纱。而现在，那套获奖方案正躺在铃木部长的专利证书里，如同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畸形胎儿。
　　森川推着清洁车经过时，84消毒液的气味让修二喉头紧缩。"需要纸巾吗？"他递来的纸盒印着卡通兔子图案，医用橡胶手套的食指关节处有新鲜针孔。修二接过时触到对方冰凉的腕骨，童年实验室培养舱的触感突然在指尖复苏。
　　"其实我报考建筑系是因为......"中岛的声音被突然爆发的雨声吞没。落地窗外，某个穿高中制服的少女正贴着玻璃窥视，湿透的裙摆下伸出缠满绷带的小腿。修二猛地起身，打翻的乌龙茶在铃木部长的驳回意见书上洇出东京湾的形状。
　　"该走了。"他攥紧西装内袋里的药盒，锡箔板的边缘很是锋利，森川正在整理关东煮锅，蒸汽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倒映出修二踉跄的背影与中岛欲言又止的表情。
　　自动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修二被暴雨浇了个透心凉。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后颈，碳酸锂药片在胃酸中崩解的脆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的皮鞋踩进水洼，溅起的泥浆在裤管上画出静脉曲张般的纹路。
　　「叮咚——欢迎光临。」
　　中岛青悠的呼喊被雨声撕碎："佐伯前辈！"实习生举着便利店买的透明伞冲出来，廉价西装的肩线在风中垮成一团抹布。伞骨在狂风中发出骨折般的脆响，中岛的刘海紧贴额头，镜片上的水珠折射出霓虹的碎片。
　　修二踉跄着后退，公文包砸进水坑时溅起的泥点在中岛制服上晕染成胎记般的污渍。"不、不用了......"他的声音卡在喉间，像团潮湿的棉絮。药效过载带来的耳鸣中，雨滴砸在伞面的声响与童年实验室的警报铃完美重合。
　　"您看起来很难受！"中岛抓住修二的手腕，医用胶布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森川莲的橡胶手套。实习生制服第二颗纽扣的缝线突然崩断，纽扣滚进下水道格栅。
　　碳酸锂的甜腥味涌上喉头，修二猛地甩开中岛的手。他的西装内袋里，锡箔板锋利的边缘已经割破掌心，血水混着雨水在指缝间凝成粉红色的泡沫。远处某栋大楼外墙的LED广告屏正在循环播放"碳酸锂缓释片"的促销画面，微笑的白领女性举起药盒的动作与妻子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名重叠。
　　"前辈！您的手在流血！"中岛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通风管道的另一端传来。修二低头看见自己的拇指关节不知何时渗出血珠，在雨水中拖出一道暗红色轨迹。
　　森川莲的白大褂身影突然出现在便利店玻璃门后，医用橡胶手套正擦拭着某个沾血的镊子。修二感觉后颈渗出冷汗，雨水顺着脊椎流进裤腰的触感与童年实验室培养舱的冷凝水惊人相似。
　　"我、我自己能回去......"修二转身时踢翻了路边的垃圾桶，空药瓶滚落的声响在雨幕中格外清晰。中岛举着伞追了两步，突然被醉汉呕吐物的酸腐气息逼退。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自动门再次滑开时，森川莲正在整理关东煮锅。蒸汽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倒映出修二踉跄的背影与中岛欲言又止的表情。货架暗处的监控画面里，穿制服的少女正用口红在玻璃上书写"R-12观测进度89%"。收银台下的秘密抽屉里，修二的新住址被红笔圈在东京都精神科诊所分布图上，与七个自杀建筑师的故居完美重叠。
　　雨势渐密，水帘将世界切割成破碎的镜室。修二的右膝开始不受控地颤抖，上周被部长"失手"关在冷藏室三小时的旧伤正在雨水里复苏。他数着便利店招牌闪烁的频率：每3.2秒一次，与碳酸锂缓释片的代谢周期完全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