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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倾注的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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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被叔叔从别墅里赶出来后,夏季的大雨淋透洛淅单薄的衣服,他站在雨幕中,几乎失去所有的勇气,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父母去世时洛淅刚过完六岁生日,正在温馨的儿童房里安睡,第二天一早却被赶来的外婆匆匆喊醒,而他的叔叔甚至等不到葬礼结束就霸占他父母的遗产,将他和外婆赶到偏远的小县城,任凭外婆威胁或是央求,叔叔也没吐出一个子,只说自己大发慈悲,给外婆一个月一千的生活费。
洛淅和外婆拿着一个月一千的生活费,在小县城里活得艰苦,却还要感谢叔叔的慈悲。
洛淅淋着大雨,失魂落魄地走出别墅区。站在门口的保安躲在巨大的墨绿色遮阳伞下,笑着问他:“又来找你叔啊?下这么大雨,来我这躲躲再走,别淋感冒了。”
保安说完就朝他笑得露出大牙,十分好心地丢给洛淅一把折叠伞。洛淅抿着嘴,低垂着眼眸没有看保安,雨伞砸到他身上,他动也没动,迈步继续走在雨幕中。
白色的衬衫被雨水淋湿后紧贴着他的身体,灰蒙蒙的天色下身后灯光明亮的别墅区和保安丢来的雨伞似乎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攥紧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保安冒雨捡回自己的伞,拍拍身上的雨水,看着洛淅离开的背影:“还挺倔,隔几个月来一趟,一毛钱没讨到,还白受一顿骂,真搞不懂现在的小孩。”
洛淅已然走远,雨声盖住了保安对他的评价,他并没有听到这些,但即使听到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雨水淋透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衣物,但他不曾弯腰躲避。
市里打车贵,洛淅没钱打车,他要赶紧回家找外婆,走到火车站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开往小县城的火车只剩凌晨一点的班次。洛淅从口袋里掏出被雨水淋湿的钱,在窗口买了张硬座。
火车站的员工见他浑身湿透,便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洛淅一声不吭,拿到车票后径直走开,匆匆跑去拿干毛巾的员工举着毛巾无奈地站在原地。
这年头的车站常有睡在地上通宵等车的旅客,候车厅的座位不够用,一部分人就在地下铺纸壳坐着。洛淅抓着车票环顾一周,没找到座位,于是挑了个干爽的地方席地坐下,抱住自己的膝盖,将侧脸搭在膝盖上,睁着眼睛努力将眼里的酸涩忍住。
他小时候总是哭,找不到爸妈就哭,一哭就是一整晚。他和外婆住在县里的城中村,房子挨着房子,隔音不好,他哭得大声吵到邻居们睡觉,外婆第二天就拎着水果找邻居道歉。
这样过去两年,他在县城里上小学,明白无论自己哭得有多大声,爸爸妈妈也不会再回来后,他就很少再流眼泪了。
他考上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昨天寄到家里,随着通知书一块寄来的学生手册上学费、住宿费、书本费甚至还有军训买衣服的费用都明码标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后,外婆的眉头便紧紧皱着。
这笔钱对于外婆来说不是小钱,但她很快松开眉头,满脸笑容地捧住洛淅的脸又亲又揉,高兴地说:“小淅宝考上好大学了,外婆今晚给你炖排骨吃。”
洛淅看着被外婆小心翼翼摆在桌子上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考上大学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他在厨房帮外婆切排骨,犹豫地说:“阿婆,我暑假去厂里打工吧,能赚点学费。”
外婆放下切姜片的刀,看着洛淅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我已经成年了。”
“成年了也是外婆的小宝,再说你算什么成年,啊?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就想把我这个老东西踹开了?”
洛淅急忙说:“不是,外婆你说一直陪我的……”
“我这辈子没什么愿望,就希望你永远不吃苦,开开心心地成家立业。”外婆笑笑,一边往锅里倒油一边说,“去厂里干活多累,家里又不是没钱,你非要去吃那口苦搞哼东啊(干什么)?外婆都想好了,暑假你去我一个老朋友那玩,她那乡下空气好,你去散散心。她家有个小子,跟你差不多大,你们说不准能交上朋友。”
“好。”
洛淅帮着把排骨倒进锅里,滋啦滋啦地油点在锅里乱窜,外婆眯着眼睛翻炒排骨,见洛淅不说话,安慰他说:“我家淅宝啊,阿婆还没老到走不动道呢,现在不让我养着你,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没底。对了,今天你学校给你发了八千块的奖金,到时候你开学都带上。”
“我不要,阿婆你拿着在家用。”
“又不听话了?”外婆佯装生气,“北京那大城市,吃穿用度都要钱,你从小就是个节省的性子,这次到了新学校多给自己买几套新衣服,不然得让人看不起的。”
“看不起就看不起,我不在乎。”洛淅从外婆手里接过锅铲,把外婆推出厨房,“我来做饭吧,阿婆你休息。”
“你这孩子……”外婆被推出厨房,无奈地摇摇头,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坐在客厅的桌子边,又捧起洛淅的录取通知书左看右看。
她用粗糙弯曲的手指在通知书上摩挲着,把上面的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对着这张薄薄的纸喃喃自语:润润啊,你跟小季看见没啊,小淅争气,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你们看到没啊?润润啊……
外婆细细碎碎地念叨,洛淅站在灶台前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润润就是自己的妈妈,但可笑的是他只知道妈妈小名是润润,大名叫什么他并不清楚,这些年怕勾起外婆的伤心事,他从没有提过自己的爸妈。
只有偶尔在深夜,他会听到外婆坐在客厅里,抱着他妈妈的遗照念叨一些琐碎的往事,那时他就静悄悄地坐在卧室的门后,靠着门板听外婆一遍遍说自己的女儿、他的母亲从前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孝顺。
他想着让外婆不要太有压力,于是瞒着外婆再一次偷偷跑去找叔叔,这一次他甚至在叔叔面前低头求他给自己付点学费。叔叔看他两眼就转身上楼,留下保姆面色不善地塞给他一千块钱,说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让他拿了赶紧走。
洛淅看着口袋里被淋湿的一千块钱,那么薄的十张纸,被雨淋后就粘在一块。
他在火车站一直坐到凌晨一点,上了火车后就躲在狭窄的洗手间里一张张分开粘在一起的百元钞票,慢慢用嘴吹气将它们吹干。湿了水又干掉的纸币会变硬变脆,叠在一起看着厚了不少。
如果人生有选择,洛淅也会想,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小县城里出生的普通人,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多余的想法。不会一次次地被羞辱,一次次地靠着别人给的十张一百元生活,他和外婆大可以好好住在县城,他考上大学后去厂里打工,赚到钱就拿回家给外婆用。
可他有过父母,也曾住在带着小花园的别墅里,睡着温暖的儿童床,躺在母亲怀里抓母亲垂下的发丝往嘴里塞。父亲会给他带最新最好的玩具,他们的生活富足又温暖。
他想拿回父母留给自己的房子,从他八岁那年明白父母再也不会回来后,这样的执念就一年深过一年。
火车到站是凌晨四点半,洛淅的衣服已经干透,他揣好一千块钱,单薄瘦削的身体从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穿过,显得萧条又落寞,宽大的白色衬衫兜不住他空荡的内心,穿过列车停靠的站台时吹过他发梢边的夜风,将他此刻心中无限的寂寥吹远。
凌晨的出站口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在等着,洛淅匆匆在一同下车的人群中穿行,担忧外婆在家着急,却在出站的那一刻抬头看见撑着伞在出站口等他的外婆。
老人戴着已经用旧的丝巾,花白的头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夜里的风吹起她手里抱着的外套,抚过洛淅的脸颊。即使隔着冗长的过道,外婆粗糙温暖的手似乎随着风一起,在拭去他未曾落下的泪滴。
洛淅长长地呼出一口寒气,朝外婆跑去,用力撞进老人温暖的怀抱中,哽咽:“阿婆,你怎么来了?”
“哎呦,我家淅宝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撞散架了,快把外套穿上,别着凉了。”外婆摸着洛淅的头发,“阿婆看你没回家,就想着来车站接你。”
“我想回家,外婆。”洛淅弯着腰,把脸埋在外婆的肩膀上。他几乎在每次感受到县城外的风雨有多冷冽后,外婆都不声不响地来这座小车站等着他,不问他去做什么,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做好,那双温暖的手总是能将洛淅冰凉的脸颊捂热,拉着洛淅回家喝上一锅热乎乎的姜茶。
凌晨的夜黑漆漆,乌云还没有散去,或许明天仍旧会下雨。洛淅不知道外婆在出站口等了他多久。也许每一趟列车到站,她都会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寻洛淅的身影,这一班车里没有,就默默等下一班。
“阿婆,你不怪我没告诉你就自己跑走吗?”洛淅打着伞,挎着外婆的手臂。
“怪你什么,你长大了,阿婆就希望你高兴,不管你做什么,你高兴了,阿婆就高兴。”
洛淅想起他独自坐车找叔叔要钱的前一天,外婆曾说要让他去自己老朋友那散心,于是低声问:“那你的老朋友会接受我住在她那吗?”
外婆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洛淅在问什么,她有些惊讶洛淅真的愿意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她喜欢你喜欢得很,你六七岁的时候她还来帮我带过你呢。哎呦你那个时候可难带了,又哭又闹的,我一个人实在搞不过来,她就跟我轮班带着你,白天我睡觉就她带你,晚上她睡觉就我带你。你还叫她翠奶奶啊,但是十来年不见,估计你也认不出来她喽。”
“翠奶奶我记得。”洛淅说,“她做饭很好吃。”
外婆笑起来皱纹很深,岁月一刀一刀重新刻画了她的样貌,让她不复从前的富态,但仍旧温柔。洛淅记忆里,她总是这样温柔,好似从来都不会生气。
她伸长手摸摸洛淅的耳朵:“你小时候就喜欢吃她做的饭,一到饭点就嚷嚷着翠奶奶呢翠奶奶呢?哎呦阿翠被你吵得不行,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
洛淅听着外婆说话,微微笑着回应。
他笑起来时像一条徐徐潺潺的小溪,从沙地上流过,安静得激不起一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