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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我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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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挥手吗?我感觉有阴影。”陆琛漫不经心地问我。
“没,刚刚有飞虫。”
“能帮我敷个药吗?”他递出来一小瓶药水,玻璃的,全是英文说明我看不懂。
我接过去,陆琛惨白的手骨顺势攥住了我手腕。他的掌心冰凉,渗人的温度通过血管直抵我心脏。
“好像真有蚊子。”他云淡风轻说着话,研磨我的皮肤,碾了碾,泛白的指腹渡上朱砂红。
“不用拆纱布,直接滴眼周就行。每只眼滴四五滴。”
我进到他眉心的位置,他不仰头,我也没说话,谨慎平视着滴,以免药水垂直下流。
陆琛像是不太舒服,动了动眼皮,眉心跟着微微蹙了蹙。他往后小幅度躲,靠在倚枕上,我不自觉倾身跟着他。一滴药水没滴好,顺着他鼻梁滑到鼻尖。
“抱歉。”我拿纸巾帮他吸,转回来时药水已经落到唇珠上。晶莹剔透的水珠打湿唇纹,润上了气血,陆琛抿了抿,一股涩味顺着他的吐息穿出来,被我吸进鼻腔。
有点苦,我皱眉想直起身远离,猝不及防被他禁锢往回按。陆琛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我腰背上,冰凉往上滑。
“有血腥味,肩膀好像渗血了。”他隔着衬衫布料按到了我的旧伤。
“是绑架时候受伤的吗?”他的声音,轻重缓急清晰明了地纠缠进我耳蜗。
嘶!陆琛手骨的力道随着语调时重时轻。尾音没收力,砸在我肩膀上撕心裂肺地疼。我腿软没站稳,一个踉跄朝他倒去,眼疾手快,我手腕撑在了墙壁上。
“不是。”我咬紧牙把声音闷出来,缓着呼吸,“我不小心摔的。”
“他们说,”陆琛指腹漫不经心地撩拨着我脖颈,“我把你救出去又后悔了,要把你拉下来,可我完全不记得了,是这样吗?”
我眼睛定在陆琛脸上,他淡淡的笑意半永久式保留着。
“没有,视线太暗他们看错了。”我动不了,所幸拿眼药水胡乱往他眼周继续滴。
“你们在干什么?”响亮的怒音毫无征兆闯进来,护士长推着换药箱大步流星迈过来,“这是病房,能不能注意点。”
陆琛依旧禁锢着我,轻笑了一声。我姿势有点不雅观。
多谢她把我从陆琛身上拉起来,我把眼药水默默递给她,护士长上下打量我,皱眉怔了怔,“别乱搞,等会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我身上的衬衫历经磨难,泥泞混着血迹,雷厉风行的护士长咔嚓几下剪成破布。我实在不想再听一遍养伤注意事项,皱眉不出声,思考着光着上身去买衣服的可能性。
她骂骂咧咧扔给我件病服,把我砸清醒,让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蓝白相间的料子格外柔软,我甚至蹂躏不出皱痕,和陆琛身上的一模一样。
暴脾气的护士长已经巡班离开,屋内寂静无声。我背过身褪掉衬衫,凉秋的寒意瞬间侵袭血肉,我倍感不适,头皮发麻窸窸窣窣换上病服,转回头,正看见陆琛盯了许久的笑。
他被撞破了依旧淡定不语,我们隔着白纱布对视,像两个精神病关在了一起。
我手机在被绑时碎成了两半,还没来得及换。我刚把手机卡装进衣袋,就被叫来了医院,暂时逃也逃不了。每天百无聊赖陪陆琛吃饭换药,剩下时间就是极限拉扯对话。
他脑子一点都不糊涂,除了不能在警察面前复述出绑架的血腥经历,除了不能工作看数据,似乎没什么其他影响。
不过…我们被关在平云最好的骨科医院里,每天闻到最多的就是手术室里人骨被煮熟的香味,导致我口欲变得极淡。
“今天可以出院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陆琛正在被医生围着拆眼周纱布,我在旁边打开饭盒,把里面的猪排骨都挑给陆琛。
没人理我,医生费尽心思向陆琛解释各种注意事项 ,然后安排他戴上遮光墨镜悄然离场。我听见轮椅转动声才发现陆琛已经卡在了我身后。
他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好皮囊,装着颗烂心肠。墨镜临摹着阳光的边缘线,遮住眼睛。
我蹲在可升降的用餐桌上分食,仰视他,看他自然眨了一下眼。
“你看得见吧?”我不知问过多少遍了。
“很久没回平云了,去逛逛也不错。”他在回复我很久之前的上一句问话……
我穿着病服去专卖店买了新手机,皱眉点开林顾无数条红点,给他报备了信息,这才推着陆琛往阳光场外走。
走出医院的每一步,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打量我们。陆琛坐轮椅上一丝不苟地换上西装,带着墨镜,被穿病号服的我推着,身后跟着林林总总的便衣保镖,疯癫无常。
“想逛什么?”
“学校。”
今天太阳刺眼,却一点都不暖和,没用。风声肆意碎在林荫道两旁的栾树里,凶狠。
我推着他转了个路口,“平云小学搬到政府路去了,原来的校址废弃了。至于一中,旧一中门前在建桥,学校暂时和私立中学合办,搬到工业路。你要去逛哪个?”
我推着他过了个红绿灯,行人熙熙攘攘挤着我们往对岸走,我在市井喧闹中不痛不痒诉说着那个七零八碎面目全非的童年。
陆琛沉默了一阵,倒真像是在认真思考。
我皱眉没理他。没什么好逛的,回忆起来全是我俩为虎作伥,欺男霸女的黑历史。不知道他在留恋什么。
“去你家看看。”
行车道上突然疾驶出辆救护车,一瞬间的功夫掠到我视线后方,我扭头回望,又是重重栾树惊起阵阵鸟鸣。
平云市活得比较拮据,灰青的地砖年久未修,有些裂成碎块守株待兔,来来回回绊倒行人。陆琛的轮椅被陷进去了些,推不动,我蹲下帮他抬起来。单膝跪地时明显感觉到陆琛的阴影笼罩着我,渐渐逼近,我抬头,透过墨镜仍能清晰看见他深邃的瞳孔。
“去你家。”
我爸头孢就酒作死前给我妈留了间小屋,我哥病死我妈跳桥后小屋就留给了我。也没什么毛用,我高二试着把它押给债主抵债,没一个人要。以前我妈把这里经营成馄饨店,生意一直不太好,因为老破小还脏。
其实馄饨好像也不太干净,呃,我记不太清了……陆琛第一次来吃后胃酸胃胀,吐了一地,最后还去洗胃,他当时以为我在蓄意报复。
我身边还没有家里的钥匙,尽管家旁边就是修锁的铺子,我还是坚持打电话让班主任叫外卖送钥匙。小屋是间门面店,比任何一家奶茶店和鸡排店都要小。
我用手指刮了刮卷帘门上的灰尘,把陆琛推远了些距离,屏住呼吸用力拉开,岑寂许久的尘土瞬间扑面而来,呛得我狼狈不堪。
还好没有老鼠,我进去第一时间就想找扫帚,噼里啪啦掀起阵阵波浪还是没找到。屋里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所幸保镖们没想着进来,陆琛坐着轮椅没想着站起来,我也没想着要坐陆琛轮椅上。怎么将就怎么来。
“你想看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他。
陆琛又勾着半永久的笑,视线往里间探去,我没往前推他几步,就被他用手按住轮椅滞住了。
“我看不清,你的床还在吗?”
我错愣一瞬,想起来这里以前是有张行军床,我都不记得了。“好像卖了,卖了几十块钱。”
记起来了,那好像是我卖的最值钱的家具。
我家一共两室一厅一卫,厅堂对外卖馄饨,除了卫生间,还剩两间卧室,我爸妈一间,我哥一间。我就支个行军床,等客人走完睡厅堂。
那时也没觉得日子有多苦,也挺快乐的。我上下学就在陆琛身边跑腿打架斗殴,一离开他就拿着日结账回家交给我哥存起来,然后帮我妈擦桌子照顾客人。
一天两点一线,每天都有钱赚,跑的不亦乐乎。直到陆琛初三跑我家过年睡我床上……
他以前也经常三更半夜不睡觉折磨我,比如凌晨三点打我家座机让我去买耳机,悠悠转转了半个城买不到,结果又要我溜进他家陪他打switch。这种事,我一般套上外套偷偷拉开卷帘门就出发,不惊扰任何人,现在想起来我从小就有干外卖的天赋。
但要说住进我家,那是下地狱式的折磨。
大年三十我们家卖完了最后一份饺子,我扫着一地鸡毛要扫到大街上,湿黏的高粱扫帚碰到了双昂贵的名牌球鞋。
“你要吃饭吗?里面有饺——”
球鞋毫不客气地踩断了我扫帚上的一节高粱穗。
我特么——抬头看了眼来客,烫在嘴边的脏话硬生生被我憋回去了。
陆琛像刚杀过人,眼睛里血丝肆意,眼尾意味不明剩着点红韵,腮帮子咯噔咯噔鼓动。
我甚至不敢问他是生气了还是哭了,我当然不敢问,他看着下一秒就要把我灭口。
他一言不说就坐在我们饭桌上,我妈秉持着大年三十来者是客的态度接纳了他。他二大爷似的往桌上一坐,和我爸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人伺候。
但那晚是大年三十,无所谓了。街外的鞭炮震耳欲聋,处处洋溢着阖家欢乐的气氛。我妈煮了决明子茶,水汽氤氲在整个小屋里,我们就着黄灯,吃着平凡卑微的小菜,带上了陆琛。
可年夜饭结束后陆琛依旧没走,晚上他和我挤在一张行军床上,谁也没睡着。我早上要开卷帘门,就睡外面,让陆琛挨着墙面睡,他夜起几次要去上厕所,我给他开灯;他嫌脏,让我带他去公共厕所,我告诉他公共厕所有蛆,他还要去。
果不其然,我带他转了一圈后他又憋着回来了。我被折磨得没办法,吼他让他在绿化带里解决,他拽我头发说再吵就要尿我嘴里。
滚犊子玩意!最后我想了个绝妙的办法,让他回他家上完厕所再离家出走,陆琛当时脸色被气得紫青,咬着牙把我拽回馄饨小屋,最后还是在我家解决了。
我被他折腾得特别困,抱头就睡。寒冬夜里凌冽的风特别凶狠,不仅像鬼一样嘶吼,还会从卷帘门里溜进来,浸冷人骨。我以往都蜷成一团睡,那晚我抱着陆琛睡。
睡得特别不踏实,我不小心挤到陆琛后他几次把我踢下床,后来实在太冷了,他就不管我了。
我以为陆琛过完夜定会自己受不了离开,可惜第二天他没走。他阴沉着脸,勒令接他回家的保镖把行李搬过来。五六七八个行李箱占满了我家,他一直住到开学,也没走。至始至终,没有一位家长来劝劝他,也是够狼狈的。
但再狼狈也没有我狼狈。白天我要洗衣做饭,晚上我要陪床陪厕。行军床很小,容不下两人,床板一动就吱呀作响,陆琛于是连动都不许我动。
没有哪些夜晚比那时更紧绷难熬了,床板本来就硬,陆琛胳膊肘时不时又要捅我,被子不厚风又冷,很容易一夜难眠。
所以,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一天早晨,白光溜到我眼上,我难得睡了个好觉,有点想赖床,迷迷糊糊往被窝温热处钻,吵醒了陆琛。他起初没有异常,缓慢伸展了下身体。我怕他把热气都掀没了,压一压被角又往里挤了挤。
他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僵住了,许久没动作,我只想继续睡会,根本没在意。猛然一瞬间,他用力一脚把我踢下床。
艹!
他已经很久没有踢我了,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我愤愤然睁开眼,陆琛已经坐起身紧锁眉头看着我。他脸色铁青,像是被人占了便宜,要杀了我似的。
神经病!我在心里吐槽一百遍也不敢骂出来,问他怎么了他全程让我滚。
那天他竟然自己洗了衣服,用的我家的水我家的电我的洗脸盆……
他不许任何人靠近,谁也不知道他在洗什么,洗到一半估计是洗废了,连盆带水扔进了大型垃圾堆。
我连抱怨的权力都没有,陆琛那晚给我爸留了块漂亮金条,应该是他压岁钱的其中之一。他不和我说一句话,皱着眉拉着行李箱怎么莫名其妙地来的,怎么莫名其妙地回去。
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