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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萍之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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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4月·上海约翰大学
春寒料峭的午后,阳光透过礼堂穹顶的彩色玻璃,斑驳地洒在林知微的阴丹士林旗袍上。她低头抚平袖口的褶皱,指尖触到别在襟前的约翰校徽——铜质百合花已被磨得发亮。
“本届经济学系唯一的女毕业生,林知微!”掌声潮水般涌来时,她恍惚听见后排男生压低嗓音的嗤笑:“女人学经济?怕不是为嫁银行家算嫁妆账本……”
“别说了,那可是他们系的第一名……”
她稳步走上讲台,眼镜链轻晃,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洋教授和长袍先生,最终落在前排空着的座位上。父亲林鹤年本该坐在那里,可三天前,林家的汇丰银行账户突然被英国领事馆冻结,此刻他正四处奔走疏通关节。
“我的论文题目是《从关税抵押看列强在华金融殖民》。”她开口时,礼堂倏然寂静。
“《从关税抵押看列强在华金融殖民》?”租界工部局新聘的法籍教授杜瓦尔用雪茄烟头戳向她的论文题目。英籍经济学教授史密斯捏着烟斗的手一颤,烟灰簌簌落在烫金毕业证书边缘,他的中文带着泰晤士河畔发酵过度的傲慢,“林小姐,您父亲经营的汇通银行去年刚获得海关金库保管权。”
台下响起窸窣的骚动。林知微余光瞥见兄长林觉民在最后一排直起脊背,深灰长衫下摆还沾着码头罢工传单的油墨味。她将掌心贴住檀木讲台背面,这张仍保留着去年学生抗议时留下的弹孔。
“正因如此,数据才足够精确。”她翻开论文附录,泛美航运的货单复印件惊起尘埃,“1901年庚子赔款以关税作抵,次年海关税务司赫德爵士便签发了这张特许令——允许怡和洋行鸦片船免检入港。”
史密斯扯松浆硬的牛津领,露出了脖颈处被码头苦力抓伤的结痂:“年轻的女士总爱对数字产生幻想,但正是关税担保债券才让贵国拥有了现代化铁路。”
“是这串数字吗?”林知微忽然改用流利的英文,粉笔划过黑板时发出“次次”的尖啸。她写下盐税抵押后的复合利率,“去年直隶水灾,天津卫每袋救济粮里有三成利息流向横滨正金银行。”
后门口传来清脆的碎裂声。挤在门口的女学生碰翻了礼堂外的玻璃书柜,书柜顶层的《字林西报》还在头版歌颂外滩新落成的汇丰狮像。
“林小姐似乎忘了租界带来的文明。”杜瓦尔突然笑着展开,社会版头条赫然是程氏纱厂少东程绍安险些遇刺的消息,“昨晚发生在闸北的暴行,恰好证明华人缺乏自治能力。”
林知微的指甲陷进掌心。程绍安,留法归来的工程师,兄长的战友。她清晰记得程绍安潜伏在父亲书房那夜,西装内袋露出半截《苏/维/埃经济》的烫金书脊。
“真正的文明不会拿人命制造利润。”她摘下学士帽,“当汇丰银行用关税抵押发行债券时,福州路的包身工正用卖身契偿还印子钱——这就是您说的现代化?”
暴雨突至。法国巡捕的枪托砸碎抗议学生的条幅。演讲结束半小时后,林知微在图书馆后巷被杜瓦尔拦住。“林小姐,贵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总领安格联先生,昨天特意来电关心你的论文。”他故意将“关心”二字咬得极重,金丝镜片后的灰眼睛眯成缝,“有些数字,比如汇丰银行去年经手的军火贷款……还是模糊些好。”
她抱着牛皮纸裹的论文副本后退半步,硌到墙根的青苔:“教授是在教我作假?”
“是教你怎么活。”杜瓦尔从怀里抽出一张船票,七月二十日开往马赛的奥斯邮轮,是头等舱,“我父亲在巴黎银行董事会有席位,像你这样聪明的华国女孩……”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知微转头望去,只见穿深灰布长衫的青年逆光而立。“杜瓦尔教授,”兄长扬了扬手中的法文报纸,“《小巴黎人报》说安格联正在推动关税保管权移交汇丰,您觉得舍妹这篇打脸的文章,该不会让总税务司脸上无光?”
法国人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林觉民和林知微回到林宅时,暮色已吞噬了法租界的雕花铁门。往常这时,厨娘早该点亮门廊的琉璃灯,可今日整座宅邸漆黑一片,唯有门房老吴举着蜡烛迎出来,声音发颤:“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书房里,林鹤年瘫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中攥着撕成两半的《申报》。知微瞥见头条标题:“民国政府宣布收回英租界司法权”,配图是民众扯下英国国旗的模糊影像。
“汇丰的斯弗特说,只要你换一篇毕业论文,明天就能解冻林家的资产……”父亲的声音像浸透水的棉絮,沉得坠人。窗棂外突然爆开火光,两人扑到窗前——公共租界方向腾起滚滚浓烟,隐约传来玻璃碎裂声与英文叫骂。
“是永安百货遭抢了!”管家冲进来喊道,“游行学生和万国商团打起来了,巡捕房在抓人!”
林知微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跑,却被父亲死死拽住:“你兄长已经投了赤/党/,你若再惹事……”
“我不是去游行。”她掰开父亲的手,从书柜夹层摸出相机,“是去拍汇丰银行的金库——他们上个月从海关银号运走的二十箱银元,今晚该在火场里露馅了。”
林知微混在逃散的人群中摸到江西路时,汇丰银行的罗马柱廊下果然堆着贴封条的樟木箱。几个巡捕正手忙脚乱地拖拽箱子,火星子随风飘到箱缝间,露出里面灰扑扑的石头——真正的银元早被偷换成劣质铸币!
快门声淹没在爆炸般的喧哗中。她连拍三张,转身却撞上一堵人墙。抬头看见程绍安沾着煤灰的脸,他不由分说将她拽进小巷:“巡捕在抓拍现场的人!”
两人贴墙藏在垃圾桶后时,她才发现他左手攥着把铁路扳手:“你怎么在这儿?”
“来验证一个猜想。”他摊开掌心,一枚带着牙印的墨西哥鹰洋在月光下泛青,“上个月陇海线采购的钢轨货款,收到的银元全是这种含银量不足三成的劣质品——而付款方正是汇丰担保的日资商贸。”
远处忽然传来犬吠。程绍安迅速脱下工装外套裹住她:“抱紧我,假装醉鬼。”
她僵着身子贴在他胸前,鼻尖蹭到他的衬衫,混着烟草与机油的气味。他轻笑:“林小姐心跳得比火车蒸汽阀还快,这样可骗不过巡捕。”
凌晨三点,林知微在暗房冲洗照片,她攥着镊子的手微微发抖。这些证据足够写篇轰动全上海的报道,但想到父亲几近哀求的眼神,相纸边缘被药水灼出焦痕。
窗棂忽然被石子击中。她推开窗,见程绍安站在梧桐树下,扬了扬手中的牛皮纸袋:“刚去外滩印刷厂谈的价,印一千份小报……”
“我不打算公开了。”她打断他,鼻尖酸涩。
他愣了片刻,突然踩着水管攀上二楼窗台。带着夜露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抽走她手里的照片:“你看这些箱子上的封条编号,HB-1927-04-09。知道今天海关仓库失窃案吗?丢的正是第九批关税银!”
她猛地站起,显影盘被打翻在地。药水漫过地板,像一条漆黑的河。
“明天《申报》会说劫匪是赤///党,但真正的贼坐在汇丰经理室。”程绍安逼近一步,她后背抵到冰冷的墙,“林知微,有些火一旦点燃,就不是谁能捂住的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她将照片塞进他手中:“法租界巨籁达路的育婴堂,找周嬷嬷就说取绣花样子——那里有台废旧的老式印刷机。”
她心里办女子财经类刊物的念头再次涌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