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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晚宴惊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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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5月·林宅
暮色染透霞飞路时,林知微已经在大大小小的橱窗和电线杆子前张贴好了《女子财经周刊》的创刊启事,目前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兄长递过来的檀木匣子。
檀木匣中的周刊执照烫着工部局火漆,却不及兄长袖口血迹灼人——那抹暗红正顺着青瓷盖碗边沿,在《申报》头版的关税改革新闻上泅开。
“你把工部局稽查队引去码头了?”她扣住林觉民正在包扎的手腕,纱布下藏着子弹擦痕,“前日刚查封三家进步书局,现在又要断纱厂生路?”
林觉民从内袋掏出油印传单,铁路债券认购书背面印着血色标语:誓死保卫路权。 “程绍安昨夜在码头沉了三船日本枕木。”他蘸着茶渍在桌布画示意图,“你若是真想办财经周刊,就该揭穿所谓是铁路债券是…...”
“是饮鸩止渴?”林知微皱了皱眉头,“可程家纱厂两千女工等着米下锅!你们砸了招商局生意,明日包身工押金又要涨三成!”
雕花铁门忽地惊起夜枭。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女学生送来紫铜手炉,炉底却藏着罢工伤亡名单。林知微瞥见“童工断指”字样,指尖不慎碰翻朱砂印泥,在《女子财经周刊》发刊词上多了一朵红梅。
“觉民少爷,法租界巡捕在搜捕传单。”这位名叫章小满的女学生急促的呼吸凝在玻璃灯罩上,“程先生问那批上次留下的德文版铁路刊物能否暂存书馆?”
林觉民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碎案头冰纹瓶。瓶中萎谢的白玉兰是他上月从龙华监狱带出来的,此刻颓然落在工部局年度财报上。他抓起手枪塞进《申报》捆扎的纸卷,《申报》的头版标题“实业兴邦”正好裹住那漆黑的枪管。
“你要的文明抗争,不过是在瓷器店里绣花。”他将染血的债券拍在妹妹面前,钢印凹痕里嵌着煤渣,“知道日本人为什么急着修铁路?去年在他辽城煤矿运出的每吨煤,都掺着童工的血!”
窗外倏然掠过车灯。林知微望见黑色轿车里的程绍安,后座堆着印有仁丹广告的木箱,他似乎在看俄文版《国家与革命》。
“难道要让闸北变成第二个沙基惨案吗?”她一不留神扯断了旗袍盘扣,珍珠滚了一地,“上周你送去慈宁医院的三个学生,两个没能活着进手术室!”
黄铜座钟突然铛铛作响。林觉民摸出怀表对时,表盘玻璃裂痕恰将罗马数字Ⅶ切成两半。他从座钟暗格取出密函,火漆印上是斧头镰刀图案。
“这是最后一次。”他将密函压在父亲的金库钥匙下,悄声耳语,“下月初八海关拍卖会,我要所有竞标商资料。”
一旁,章小满冲林知微挥挥手,做了一套深呼吸的动作,来不及说一句话,紧跟着林觉民就走了。
林知微攥紧海关年报的手背暴起青筋。前几年兄长还在为她讲解亚当·斯密的手稿,如今那本《国富论》正垫在程绍安送来的德制发报机下,书页间夹着带弹孔的工人帽。
暴雨骤临。她抓起伞架里的油纸伞,准备去学校的图书馆好好冷静冷静。“大小姐!”管家举着电报撞开雕花门,“汇通银行遭挤兑,老爷要您即刻带金库账册去十六铺码头!”
林觉民突然拽过妹妹手腕,将勃朗宁塞进她羊皮手筒:“那些举债买债券的小商户,挤兑时会被第一个碾碎。”
“林小姐的请柬。”门童递来烫金信封,火漆印是日本正金银行的行徽。
林知微抚摸着鬓边的白兰,耳畔响起林觉民的低语:“要记下日本人的举牌价。”
宴会厅水晶吊灯突然大亮。她望见父亲正与日商耳语,西服口袋露出半截《字林西报》,头版正是兄长策划的铁路工人罢工新闻。当视线触及“暴徒纵火”的标题时,指甲掐进了手掌。
“令尊刚签了海关金库扩建协议。”三井洋行经理递来香槟,杯沿盐粒闪着可疑的晶光,“听说林小姐反对关税抵押?”
林知微晃着杯中气泡,“比起关税,我更在意这个。”她亮出嵌着精致的翡翠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程绍安未写完的诗句。当日本商社代表俯身细看时,表链悄然勾住他衣扣——程绍安教的窃听器吸附术比约翰课堂的更实用。
拍卖槌落下的刹那,吊灯骤灭。林知微在混乱中撕开请柬夹层,却摸到张泛黄的出生证明——程绍安的照片下赫然印着“满铁调查部”的钢印。林知微踉跄后退时撞翻青花瓷瓶,水流洇湿了艺妓和服下摆,露出她腰间的南部式手枪。
“小心!”林觉民的声音从通风管传来。他扮作侍应生托着银盘,盘底粘着的定时器正跳向十五分。林知微被拽进储藏室时,精致的手提包被拽开,露出里面的账册,那是父亲要她带给日本人的海关抵押清单。
“你可知程绍安的真实身份?”兄长用裁纸刀挑开她珍珠耳坠,里面是藏着微型胶卷,“他父亲程慕颐是满铁经济调查课长!”
“他不是法/共……”林知微讶然。
林觉民扯松领带,“上月在闸北,程绍安本可以击毙日本中将。”他掏出怀表砸向墙壁,碎裂的玻璃里嵌着程慕颐穿满铁制服的照片,“但他放走了价值三条交通员性命的猎物!”
汇通银行保险库的青铜门在月光下泛着尸绿。林知微攥紧父亲留下的瑞士怀表,表盖内侧镌刻的“1905·安特卫普”正在她掌心发烫——这是父亲林鹤年留学比利时时的纪念物,此刻却插在日本正金银行的保险匙上。
“老爷吩咐过,寅时三刻才能开闸。”老账房举起煤油灯,昏黄光晕里浮动着海关金库扩建图纸。林知微忽然发现图纸边角有铅笔勾勒的樱花,与工部局批文上的火漆印惊人相似。
暗门后的密室飘出雪茄余味。她踢到翻倒的留声机,亨德尔《水上音乐》的唱片裂成两半,露出背面用德文标注的奉天铁路路线图。当掀开波斯地毯时,满地电报底稿惊起尘埃,最新日期停留在昨夜子时:
“昭和制钢所第七批特种钢已改道吴淞口——林鹤年”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林鹤年的声音裹挟着威士忌酒气。他西装翻领别着菊花徽章,那是日本商会颁发的“亲善大使”勋章,此刻却插着半截带血的孔雀翎——母亲临终前最爱的头饰。
林知微举起电报底稿的手在颤抖:“您把鞍山的特种钢卖给日本人造枪炮?”她扯下父亲胸前的菊花徽章,背面竟刻着“慎独”二字。
保险库突然响起齿轮转动声。林鹤年突然拽过女儿手腕,在闸门密码锁上输入她的生辰,二十吨重的钢门缓缓开启时,他摘下的金丝眼镜蒙着水雾:“昭和制钢所的账本藏在第三列保险柜,密码是你和你哥生辰。”
林知微在成堆的金条中踉跄。她摸到标着“大日本陆军省”字样的铅封木箱,开箱钳却挑出张泛黄的合影——年轻时的林鹤年站在安特卫普火车站,身旁戴圆顶礼帽的男子眉眼酷似程绍安。
“程慕颐……”她念出照片背面的法文签名,突然想起约翰大学图书馆里的《铁路工程年鉴》。1909年京张铁路竣工照里,那个与詹天佑并肩的工程师,分明长着程绍安的脸。
密事里常年阴冷,林鹤年突然剧烈咳嗽:“程慕颐是我留洋时的同窗,我们在布鲁塞尔铁道学院发过誓……”他颤抖的手指向窗外,“要用实业铺就救国之路。”
林鹤年取出一枚翡翠扳指,拿出里面的微型胶卷。对着煤油灯展开胶卷时,显影的竟是满铁调查部绝密档案:
“程慕颐,1909年因泄露南满铁路勘探数据被处决。遗孤程绍安由法共地下党转移至里昂。”
“程家父子两代都在铁轨上铺炸药。”林鹤年突然打开暗柜,里面堆满青霉素药盒,“你以为程绍安真是普通工程师?”他掰开胶囊,白色药粉簌簌落在詹天佑亲笔信上,“里昂中央理工的高材生,回国三年就毁了七条日军补给线。”
暴雨拍打着海关大钟。林知微在恍惚间听见法式怀表的滴答声,那是程绍安总揣在胸口的信物。此刻她终于读懂表盘边缘的法文刻字——“予我真理,虽铁轨覆身亦往矣”,这是程慕颐1908年刻在怀表上的遗言。
“一周后的法租界拍卖会,你戴这个。”走出密室,林鹤年递来一串珍珠项链。“三井洋行经理的雪茄盒,他看得特别紧了,里面绝对有东西。你悄悄透露给你哥……别说是我说的,你哥可不相信我……。但你不准……”
“父亲,所以您一直知道程绍安的真实身份?”林知微依然震惊,打断了父亲的话。
林鹤年拿起一旁的苹果,用裁纸刀便开始削了起来,低声道“他修的不是铁路,是通往地狱的轨道。”苹果皮被削去,露出里面蠕动的青虫,“就像我以为建金库能守住国家命脉,其实是在给列强造温床……”
“不要再把自己推入险境了,知微。”林鹤年把苹果扔进垃圾桶,“就像这苹果,当你看到外面腐烂的时候,里面早就已经被虫吃空了。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