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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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陆的胳膊被楚幼卿紧紧拽着，警服的袖口下露出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像是要挣破苍白皮肤的蜈蚣。
“楚小姐知道巡捕房停尸间现在躺着多少具无名女尸吗？”
周陆垂眸看向那只涂着珍珠贝母甲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警服袖子的褶皱里。她忽然翻转手腕，反扣住楚幼卿的腕子。
虎口的月牙疤擦过对方跳动的脉搏，周陆的声音依旧清冷，不带有一丝情感。
“上个月在大康纱厂后巷发现的十二具，最年轻的才十四岁。”
楚幼卿的睫毛颤了颤，腕骨被捏得生疼。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铜铃声，混着卖桂花糕的梆子声，衬得此刻的沉默愈发粘稠。
“每个都像被吸干血的蚕蛹。”周陆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大小姐，因天气寒冷而呼出的白雾凝在对方的鬓角，似乎是在嘲笑对方的自不量力，明明害怕，却还要强装镇定。
周陆接着开口，道：“她们手脚绑着红绳，后颈烙着骷髅印，手上和脚上的指甲，也都被一颗一颗的拔了个干净。楚小姐这样的金枝玉叶，确定要看这些？”
看着楚幼卿呆愣在了原地，周陆讥笑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福州路。
不过是几具尸体，就把这位热血的大小姐吓成了这样。周陆心中冷笑，这种豪门千金对弱者的同情，大多都会止于残酷的现实，对此，她从未抱有过希望。
从七岁被拐子从街上掳走，她过了整整四年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四年，那些拐子日日打骂他们这些从大街小巷里掳来的孩子，逼他们出去行乞，长的好看一些的大一点的女娃，也都会被他们强行欺辱。有些长大了有些健壮的男娃，行乞不容易讨来钱财，他们便把那些男娃的腿脚打断，让他们用残破的身子去乞讨。
大一点的女娃们被他们玩够了，便会被卖去歌舞厅，甚至是直接卖给浪人。
那一年，周陆十一岁。她亲眼看见了一个同伴被拐子们生生打死，她下定决心要逃离这里。
周陆到今天都还记得，那天，她和六个同伴们商量好了分工合作，一起逃离。他们趁着夜色，打死了看守他们的那个拐子，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淌的满地都是。
他们一行七人，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还有的身子已经被拐子们破了，可他们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离开这儿。
可是拐子们的反应很快，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几人不见了。拐子们人高马大，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周陆是在他们六个人的掩护下离开的，他们用生命送她离开了地狱。
所以周陆给自己取名叫陆，小名叫做小六。她是为了一辈子都记得他们六个人，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活着，她还在为了他们六个人而活着。
离开了拐子们的地盘之后，周陆一路行乞，从南京走到了苏州。一路走来，周陆也渐渐意识到，这个风雨飘零的时代，一个女娃想要活下去，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索性，她剪掉了自己的长发，从那天开始，她也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男娃。
她要活下去，在这个时代，好好的活下去。
她去码头搬过沙袋，去黄包车行应聘过车夫，去裁缝店当过学徒，甚至去过妓馆当做小厮。
等周陆回到巡捕房的时候，暮色已经将巡捕房的黄铜门牌染成了血色。
周陆站在局长室门前，指节叩门声惊飞了窗台上的灰鸽子。
“进来。”何昌平的声音带这些怒气，显然，他已经从下面的人嘴里知道了一些信息。
周陆走进办公室，向何昌平敬礼，随后说道。
“局长，事情处理好了。”
何昌平不悦的看着周陆，眼神中带着审视。
“处理好了？满大街就没有一个举旗子的？你抓的人在哪里？”
“毕竟都是中国人，如果我们做的太过分，我担心那些人会对巡捕房心生不满，对您接下来的升迁造成影响。”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好了？”何昌平吸了一口雪茄，缓缓突出一个白色的烟圈，语气也平和了一些。
“小六心里一直记着，当年是您把我从泥潭里带出来的。没有您，就没有小六的今天。”周陆平静的看着何昌平，她说的，也是实话。
如果不是何昌平，她现在大概还在码头搬沙袋，做着最底层的活计，拿着最低廉的报酬。
“钱玮说，你们被人拍照了？拍照的还是楚明礼的女儿。”
“楚小姐已经删了照片，并不会对今天的事情造成影响。”
“嗯，那就好。日本人的事还是少掺和，处理不好就会粘上一屁股屎。”何昌平往雪茄缸里弹烟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银针，深深的又吸了一口，道：“闸北码头那些阿三最近不太安分，你去查查走私货。"
周陆望着玻璃板下压着的法租界地图，黄浦江蜿蜒如蛇信子一般。三友实业社的烟囱正对着日本大使馆驻地，那些女工消失的雨夜，浪人酒馆里飘出过女人的呜咽。
“局长，三友实业社的那些女工......”
“周小六！”紫檀镇纸重重拍在案头，惊起一摞日文文件。何昌平扯松领结，露出脖颈处崭新的金十字架项链，“做好你的巡捕，别学那些短命学生当英雄。你是个聪明人，别让我失望。”
走廊的穿堂风灌进领口，周陆摸着警服第三颗纽扣下的疤痕。八年前在闸北码头，日本商船的缆绳在她肩头勒出血沟，咸腥的海风里飘着东洋歌谣。
暮色里的苏州河泛着油污，摆渡船摇碎两岸灯火。周陆拐进石库门弄堂时，阁楼窗口飘下缕缕炊烟。
“阿姊！”木楼梯吱呀作响，周萋萋举着锅铲探出头。靛蓝粗布衫洗得发白，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倒像是女学生模样。
煤球炉上的砂锅咕嘟冒泡，腌笃鲜的香气裹着水雾漫开。周陆解开警服搭在竹椅上，露出里头的白棉布褂子。周萋萋舀汤的手顿了顿——阿姊腕上又添了道新伤。
“厂里最近不太平。”青瓷碗底沉着两片肥肉，周萋萋把嫩笋都拨到对面，看着眼前这个坚毅的女人，道：“管工说要查什么思想犯，夜班姐妹都不敢结伴走。”
油灯将姐妹俩的影子投在斑驳砖墙上，恍如十年前蜷缩在城隍庙的冬夜。
周陆摩挲着碗沿缺口，那是周萋萋第一次领工钱买的碗。当时小丫头捧着碎成两半的粗瓷碗哭得打嗝，如今倒学会把荤腥都留给了她。
捡到周萋萋是什么时候呢，周陆回想着。
那一年，周陆十三岁，距离逃离拐子已经过去了两年。那时，她才刚刚到达苏州城外。
周陆记得，那天好像下着大雨，她拿着残破的碗躲到了苏州城外的城隍庙里，也看到了同为乞儿的周萋萋。
后来，他们一起行乞，一起被别的乞丐追着打，一起偷街上小吃摊上的馒头。
后来，周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周萋萋说，她不知道，她天生地养的，生来就没有爹妈，也没人给她取名字。
周陆告诉她，人都要有名字。我叫周陆，那你就叫周七，你是女孩儿，就叫萋萋。
后来，她叫她哥哥，他们相依为命。
“这个月发了双薪。”周萋萋从枕下摸出红绸包，层层展开是支雕木梳，红艳艳的，显得十分喜庆。“阿姊，生辰快乐。”
木梳齿间还缠着根银丝，周陆的鼻子有点酸涩，这世间终究是有人记挂着她。
周陆早就忘了自己的生辰，而今天，是她逃离拐子们的日子，也是她重生的日子。
夜色漫过木窗时，周陆摸出枕下的勃朗宁。月光淌过枪管，映出床头绣着并蒂莲的枕套——这是去年周萋萋送她的生辰礼物，小丫头熬了整整三个通宵，针脚歪斜得像螃蟹爬的一样。
可周陆却是看着枕套，眼底尽是柔和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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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飞路梧桐深处，楚公馆的水晶吊灯将大理石地面照得雪亮。
“大小姐回来啦！”佣人接过楚幼卿的驼色大衣，茶色玻璃门映出楚幼卿泛红的眼眶。她对着玄关镜抿了抿鬓发，珍珠耳坠轻晃着遮住耳垂掐痕。
“去报社报道过了？”楚明礼从《字林西报》后抬眼，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笑了笑，说道：“今天听巡捕房的王探长说，福州路最近闹得厉害。你若是想取材，明天让东升陪你去一趟。"
“不用了爸爸，还是让东升哥好好跟着你吧。我才刚刚入职，社长说让我最近整理整理报社的资料就好。”楚幼卿舀起一勺奶油蘑菇汤，银匙在瓷碗边碰出清响，笑着回道：“对了爸爸，聂磊说想办慈善舞会，想借咱们家的枫林酒店用一用。"
“好啊，一会儿爸爸就打电话跟刘经理打声招呼。”楚明礼爽朗的笑着，对于自己的独生女，他向来都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谢谢爸爸！”楚幼卿乖乖的笑着，道：“爸爸慢慢吃，我吃饱了，先上楼啦！”
不等楚明礼回话，楚幼卿便提着衣角跑到了楼上。
楚幼卿坐在床边，垂眸的瞬间却莫名想起周陆警徽上沾着的烂菜叶。爸爸常说租界是乱世桃源，可那巡捕眼里的阴翳，分明是乱世河底淤积了百年的淤泥。
午夜钟声惊飞露台上的白鸽。楚幼卿掀开留声机底座，胶卷底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照片里，巡捕的警棍将将擦过女工破旧的棉鞋，枪口却始终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铜床帐幔突然无风自动。楚幼卿慌忙藏起底片，簪头的山茶花却勾住了蕾丝床幔。
她忽然想起了今日周陆说的女尸，一具一具的被拔光了指甲，烙上了骷髅印子，甚至有的还被掏空了内脏。
楚幼卿抿唇，她说不清心底的感觉究竟是害怕，还是震惊连接着的同情。
她忽然想到，周陆说那些话时淡漠的样子，喃喃自语。
“他不怕吗？”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往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