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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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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闸北码头的晨雾携裹着煤灰在周陆的警靴上凝成黑露。
码头上,缠着头巾的小刀会成员在货堆间时隐时现。铜哨声混着黄浦江的汽笛,惊飞了停在生锈起重机上的乌鸦。
“六哥!”扛麻包的工人阿华凑过来,汗巾下露出半张青肿的脸,他低下头,小声开口:“昨夜里三号码头...”
他话音未落,两个小刀会的青年便已经拿着长棍朝着二人逼近。那两人,一个脸上带着一条长疤,另一个左臂上缠满了绷带。
刀疤刘和断手李,周陆稍稍拧眉,她听过这两个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看见阿华有些慌乱,周陆立刻按住了阿华的肩膀,袖口也随之滑出半包老刀牌香烟。
“来一根?”周陆看向二人,烟盒在掌心转出银光。刀疤刘的眼睛眯了眯,眼神在阿华和周陆之间来回打转。
“周队长怎么有时间突然来咱们这个小码头了?”刀疤刘伸手从周陆手上接过一根烟,找旁边的断手李要了个火,呵嗤笑道。
“接到举报,过来看看。”周陆点了根烟,皮靴踏过码头上潮湿的木板,咸腥的海风里夹杂着煤炭和铁锈的味道,一并钻进了她的鼻子。
“呵,周队长辛苦。”断手李呵呵的笑着,走到周陆身边,反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纸包,塞到了周陆的手上。
周陆挑眉,掂了掂手里的分量,估计得有十几个银元。
周陆正欲开口,汽笛却突然长鸣。不远处货轮甲板上也随之传来日语的呵斥声。
穿着藏青色和服的男人扶着武士刀突然朝着几人走来,木屐踏过跳板时,浪人辫梢系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
“周队长是对我们的古董感兴趣?”松本商社的翻译官赵来财提着他的啤酒肚问道。
周陆寻声望去,印入眼睑的便是一张胖的发圆的脸,不注意看,就好似一个肉色的皮球。光溜溜的头顶,也不知道是不是造孽太多的原因,竟然一根头发也没有。
“不过就是些京都陶器。”赵来财袖口翻出领事馆签章的经营文书,孔雀蓝印泥像只诡谲的眼。
“既然阁下有领事馆的文书,那周某就告辞了。“周陆后退半步准备离开,余光却看着苦力们弓腰抬起周遭的檀木箱子。雾霭中飘来熟悉的檀腥味——和上月在大康纱厂后巷闻到的一模一样。
周陆眯了眯眼,带着几名巡捕转身离开。
... ...
正午的馄饨摊飘着猪油香。老陈头的女儿陈梦花往阳春面里多放了个荷包蛋。
“六哥尝尝,新熬的虾籽酱油。”
周陆拿着竹筷,挑起的面条腾起热气,模糊了对面裁缝铺橱窗里的洋装模特。
“嗯。”周陆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话。
陈梦花好似也习惯了安安静静吃面的周陆,他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是陈梦花知道,周陆是一个不一样的巡捕。
陈梦花一直都记得,那天闸北帮的人来收保护费,阿爹交不出那些钱,那些人就威胁阿爹。要么交钱,要么就打死阿爹,再或者就卖了她。
幸好有他,那天是他拿着一把小巧的手枪,顶在闸北帮小头目的额头上,是他赶走了那些人。
也是从那一天之后,闸北帮的人,再没有来过这里收取保护费。
陈梦花一边帮着老陈头煮着混沌,一边用余光偷偷的看着周陆。
“作孽哟。”卖栀子花的阿婆挎着竹篮在周陆隔壁坐下,要了一碗混沌,满脸惋惜的说道:“昨天晚上渔老头的女儿,也被小刀会的人给抢了去...”她枯槁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满是对那些不法行为的愤懑。
周陆的筷子顿了顿。面汤映出她蹙起的眉峰,倒像是工部局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受难圣徒。
在这样一个时代,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特别是,作为最底层的人民。
急刹车的橡胶味刺破市井喧闹。楚幼卿从漆黑的轿车窗探出头,珍珠耳坠在貂毛领间晃成流星,与残破的旧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真是好兴致。”她今天换了身珍珠白的旗袍,外面披着一件大红色的裘衣,毛茸茸的领子如雪一般,干净又带着些清冷,相机皮套在腰间勒出纤细的弧度。
周陆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昨天才刚刚见过的大小姐。只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你叫什么名字?”
察觉到被周陆无视,楚幼卿有些不高兴。从小到大见过的人中,有哪个不是把她当做公主一般的捧着。
除了这个人,昨天吓她,今天无视她。
周陆吃完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嘴,面汤溅在警徽上,她微微抿唇,又将警徽上的面汤擦了个干干净净,又戴上了警帽。这才摸出三个铜板拍在案头,起身时长凳在地面刮出刺响。
“周陆。”
周陆的声音依旧清冷,她觉得自己昨天已经和这位大小姐说清楚了,女工的案子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老陈头忙用抹布擦着桌子,看着衣着光鲜的楚幼卿,老陈头一时间也有些局促。
“这位小姐要不要尝尝阳春面?我们六哥天天来...”
“不用了老伯,我今天吃过了。”楚幼卿对着老陈头笑着,礼貌的回道。
“局长说过不查的案子,楚小姐打算怎么查?”周陆靠近楚幼卿,截住话头,帽檐阴影下的目光扫过轿车里戴白手套的男人,嗤笑道:“带记者证去虹口道场要人?还是登报说日本商社在租界拐走了女工?”
楚幼卿被周陆突然的靠近,惊的后退了两步,手上的珍珠手包撞在馄饨摊木架上,山茶花胸针勾出丝线。
“所以你们就看着那些姑娘去死?”周陆逼近她时,她才发现,那双冷漠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楚幼卿有些心惊,但是依旧开口斥责道:“昨晚又有个女工被扔到了垃圾桥下,这些都是我们的同胞啊,周警官作为巡捕,就打算一直这样不管不问吗...”
“既然我是巡捕,那我就该听从长官的命令。”周陆面无表情的回应。
楚幼卿正欲开口,卖报童的叫卖声却突然炸响。
“号外!号外!三友实业社申明再有聚众闹事者通通解雇!”
楚幼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周陆的喉结在警服立领下滚动,就像是吞咽刀片的囚徒。
“看见了吗?他们想杀人,甚至不用动刀子。没了工作,死去的会是整整一家人。无权无势,就注定了他们的生命如同落叶一般,轻贱。”
... ...
华灯初上时,周陆蹲在河堤的阴影里。对岸三友实业社的烟囱仍在冒烟,日本商船的探照灯扫过水面,照亮那些顺着河水漂来的碎花布——正是女工们常穿的蓝底白梅样式。
她借着夜色翻过铁栅栏,锅炉房的轰鸣盖过脚步声,通风管里飘出的焦臭味却让差点让她胃部痉挛。
更衣室木柜上贴着褪色的年画,某个柜门缝隙却夹着新鲜的山茶花瓣。
其实她白天对楚幼卿说的话,并没有说完。无权无势的人注定像落叶一般的轻贱,但是每片落叶,也都该有它存在的意义。任何人都无权,肆意处置别人的生命。
周陆贴着更衣柜朝着女工们的休息室走去,那里有女工们存在过的痕迹。
走近休息室,周陆便看见一个又一个的铁柜子。寻着这些柜子,周陆打开手电筒,挨个儿看着上面贴着的名字。
“赵梅、刘翠、刘荷.. .”周陆一个个看去,她清楚的记得每一个死者的名字。报纸上登过,巡捕房里听过,失踪者的家属们大声的喊过。
“刘荷,就是这个。”
找了两圈铁柜子之后,周陆终于找到了一个失踪女工的柜子。她准备看看,女工们有没有留下些什么线索。
周陆用嘴叼着手电筒,从怀里拿出一根铁丝,插进铁锁里,撬开铁锁的瞬间,铁丝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也顺着她的指尖滴在了抽屉里的日记本上。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女工们偷偷上夜校学习的痕迹。
11月27日,今天李老师教了我们木兰诗。李老师说,女子当自强。
11月28日,木兰诗太难背了,但是我绝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辜负李老师的期望。
11月29日,今天班里来了一个新同学,但是新同学不太爱说话,也不是我们厂里的工人。也许是,其他厂里的?
11月30日,新同学今天跟我们说法租界那边要办一场慈善晚宴,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做侍应生。好想去啊,可是以我们的身份,真的可以进去租界吗?李老师说,租界就是这乱世唯一的桃源。
... ... ....
周陆一页一页的翻阅着刘荷的日记本,前面的内容看起来很平常,唯一的突出点,大概就是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同学了。
周陆一页页向后翻去,却发现在最后几页的位置,刘荷竟然用胭脂画满了诡异的符号。
周陆的指尖抚过那个红色的菊花印记,突然听见走廊传来木屐的声音。
“八嘎!”
醉醺醺的浪人踹开门的刹那,周陆已经翻出窗外。
怀里的日记本贴着心口震动,周陆缓缓的离开了那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