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谋》祈无惑

4、第四章、聂磊

　　阁楼的煤油灯在夜风中摇曳，将周陆的影子拉的长长的，而后又投在了斑驳墙面上，如同她的命运，蜿蜒曲折。

　　她坐在褪色的蓝印花布被褥里，泛黄的日记本摊在膝头，血渍晕染的菊花符号在昏黄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指尖蘸着冷透的白开水在桌面勾勒，水痕渐渐形成两朵交叠的菊花------与刘荷用胭脂绘制的图案如出一辙。

　　木窗缝隙漏进的寒风掀起纸页，夹在日记本里的山茶花瓣簌簌飘落。

　　周陆捏起干枯的花瓣对着烛火端详，突然想起昨夜在三友实业社休息室柜门缝隙里发现的新鲜花瓣。

　　“夜校里那个沉默的新同学，为什么会突然邀请女工们去慈善晚宴做侍应生？”

　　周陆翻开日记本上11月30日的黄纸，拧眉思索着。

　　“李老师说，租界就是这乱世唯一的桃源。”周陆轻声念着褪色字迹，指腹摩挲过"桃源"二字时突然顿住，嗤笑一声，带些嘲讽的笑意挂在了她的脸上。

　　“这世道，哪里有什么桃源。”

　　厅堂里的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月光扫过破旧的木窗，在她眉骨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朝着窗外看去，周陆又垂下了眸子，嗤笑与嘲讽，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不过就是个文明一些的吃人世界罢了。”

　　周陆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自己可以听见。

　　过了小会儿，楼下传来木楼梯的吱呀声，周萋萋抱着暖水袋蹑手蹑脚的摸了上来。

　　周陆回过神，迅速将日记本塞进枕套夹层，又钻进被窝，佯装翻身，面朝里墙。

　　当温热的暖水袋轻轻贴上她后腰时，鼻尖也忽然涌起阵阵酸涩。

　　十年前在城隍庙的时候，小丫头也是这般的把讨来的半块烤红薯往她怀里塞。

　　翌日清晨，晨雾如往常一样裹挟着煤灰钻进了石库门的天井里。

　　周萋萋端着白瓷碗的手在晨光下微微发抖，滚烫的豆浆险些泼在她的粗布围裙上，她深呼一口气，心底也在暗叹，好险好险。

　　“阿姊尝尝，这是我跟吴婶儿新学的腌酱瓜，可香嘞。”

　　周萋萋将白瓷碗放到桌上，对周陆笑着说着。

　　周萋萋的声音又软又甜，虽然个头儿不高，但是身材却是匀称的很。

　　她的头发总是扎成两条麻花辫，辫梢系着红色的头绳，她一低头，红绳也会轻轻晃动。

　　周萋萋的眉眼很是清秀，眼睛大而明亮，总像是盛满了星光，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起，带着几分天真与羞涩。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曾经也是个街头乞儿。

　　靛蓝色的布衫袖口随着周萋萋的动作滑落，露出半截青紫淤痕。周陆夹起酱瓜时瞥见那抹淤色，竹筷在碗沿磕出清响。

　　“管工推的？”周陆皱眉，声音有些低沉。

　　周萋萋慌忙拉下袖子，麻花辫扫过泛红的脸颊，嘿嘿的笑了笑，道：“没有没有，是我昨儿个搬纱锭时手滑...”

　　话音未落，弄堂里突然传来报童尖利的吆喝。油墨未干的报纸飘过天井，头版照片上烫着波浪卷的美艳歌女正对着镜头巧笑，胸口别着的那枚山茶花胸针与楚幼卿那枚宛如双生。

　　“楚家名下的枫林酒店将在四天后举办慈善晚宴救济女工...”

　　周陆念着标题，目光却凝视着配图的角落。那个穿着深灰色马褂的男人正在签收锦盒，袖口露出的瑞士表盘旁，一个菊花纹身赫然可见。她突然起身，警服下摆带翻了竹凳。

　　“今晚开始我接你下工。”

　　周萋萋望着阿姊疾步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腕间红绳。褪色的绳结是十年前周陆用乞讨来的红头绳编的，如今已快磨成絮状。

　　周陆到巡捕房的时候，时间还很早。她自顾自的走进更衣室，却不曾想，钱玮和李虎二人今日来的竟这般早。

　　铜纽扣在掌心转了个圈，周陆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透过铁柜缝隙看见钱玮正往警靴里塞着银元。

　　这个惯会克扣码头苦力血汗钱的败类，此刻正压低声音与他的‘好兄弟’李虎说道：“今天咱俩好好表现，我跟你们说，去租界的机会，一定是我们...”

　　“六哥！”王阿宝突然从外面撞开门，额角还沾着豆浆渍，他面带喜色，满脸的激动，道：“六哥，我就知道，你肯定来了！刚刚在路上，我遇到局长了。”

　　周陆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等着王阿宝的下文。

　　王阿宝的突然闯入，吓了钱玮二人一个激灵。来不及和他争论，便听见了王阿宝口中的‘六哥’二字。

　　在巡捕房能被叫做‘六哥’的，也就只有周陆。巡捕房的人都知道，周陆是何昌平从苏州带来的亲信。一手培养，一手提拔。

　　两人对视一眼，只能在心底祈祷周陆刚刚什么也没听见。

　　王阿宝并没有感觉到更衣室内的气氛变化，只是继续大声的说道：“六哥，局长让我转告你，说从今天晚上开始，让你带着咱们三队的兄弟去枫林酒店执勤！”

　　他兴奋地比划着，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继续道："说是要给领事馆的大人物们展示租界治安，六哥，那可是租界啊，遍地是黄金，遍地是大人物的租界啊！"

　　周陆扣上最后一颗铜纽扣，镜中映出钱玮瞬间阴沉的脸色。警棍敲在铁柜上当啷作响，她状似无意地提起。

　　“是为了四天后的慈善晚宴？”

　　“可不是嘛！”王阿宝浑然不觉气氛紧绷，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捡到大便宜的样子。

　　“听说发起人是聂公子...”他突然压低声音，又换了一副八卦的神色，道：“我昨个儿听茶馆的人说，楚明礼楚先生的千金，还是聂公子的未婚妻呢...”

　　周陆的脑海中闪过楚幼卿在老陈头摊子前数落自己的样子，微微挑眉，又是一个...门当户对啊。

　　“六哥，要我说，还是你有面儿，这么大油水的活儿，局长点名就给你了。嘿嘿，还好我也是三队的，不然我可要酸死了。是不是啊，钱哥，李哥。”

　　“呃，是...是啊！”钱玮有些不自然的笑道。

　　... ...

　　楚公馆内，楚幼卿捏着钢笔在请柬上勾画，宝石蓝的笔杆在聂磊送的信笺上一笔一划的写着被邀人的名单。

　　水晶吊灯映着聂磊金丝无框眼镜的冷光，他袖口的瑞士表盘每过一刻钟便轻轻震颤，像是蛰伏的毒蛇在吐着信子。

　　“幼卿，晚宴的事情，多谢你了。”聂磊将烫金请柬推过雕花桌案，他单手扶了扶眼镜，笑容谦逊。

　　“聂磊哥，你不用谢我。晚宴的目的是救助那些女工，我相信这件事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楚幼卿甜甜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谦逊内敛的青年，突然想起楚明礼的话，她和聂磊是有婚约在的。

　　楚明礼说，如果当初不是她出国留学了，她和聂磊可能早就结婚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楚幼卿忽然脸颊有些发烫。

　　看着楚幼卿脸颊微红的样子，聂磊温柔的笑了笑，声音温和。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幼卿这般心善，愿意帮助那些女工。”

　　声音传到楚幼卿耳中，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前一天中午周陆压低了帽沿，冷漠的看着她，告诉她，他要拒绝调查女工失踪案的样子。

　　楚幼卿抿了抿唇，点点头，回道：“对，不是每个人都有心的。聂磊哥，我替那些女工谢谢你，愿意帮助她们。”

　　聂磊不知道楚幼卿刚刚是想到了什么人，只是温温柔柔的笑着，抬手摸了摸楚幼卿的头发，开口。

　　“幼卿，其实我们之间...有婚约的，你知道吗？”

　　楚幼卿忽然抬头，脸颊兀的红成了一片。楚幼卿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有害羞，也有些害怕。

　　她下意识的逃开了聂磊的掌心，往后退了退。抬眼见又看见了聂磊有些失望的神色，有些内疚的抿唇。

　　“聂磊哥，我才刚回国...我...”

　　“我知道，没事的。我会等你。四年也等了，再等等，也无妨。”聂磊笑笑，带着温柔笑意的瞳孔里，倒映着楚幼卿的样子。

　　下午，周陆带着三队二十四名巡捕进入了租界，周陆把人分成了三队，前三天轮流执勤。最后一天，二十四人都得上。

　　夜幕时分，周陆站在枫林酒店的后巷，她只觉得刺鼻的香水味混着檀香的味道在鼻腔里翻涌。

　　三辆黑色轿车正从侧门驶入，一个穿玫红色和服的女人捧着一个木盒子款款下车，木屐踏过青砖时发出声声脆响。

　　周陆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制服上的铜纽扣，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经成为了她思考时的小习惯。

　　刚要转身，周陆却忽然听见货梯间传来争执的声音。她寻声赶去，却看见楚幼卿珍珠白的高跟鞋踩在消防通道台阶上，雪白的裙摆扫过积灰的告示牌，上面赫然贴着大康纱厂女工的寻人启事。

　　“楚小姐？”

　　周陆走近，挡住她的去路，警帽压得极低。灯光里楚幼卿胸前的山茶花胸针泛着幽蓝，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楚幼卿后退半步，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噔噔的声音，似乎是有些疑惑周陆为什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