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雪狐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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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庙坐落荒郊野岭中，丛生的杂草被雪盖了半截，雪地斑驳。
裕凝推开龟裂的门板，殿中烛火通明，供奉一金甲山神，神像上盖一层红布，蒙了尘。
她在殿中来来回回走了一番，未曾发现另一只狐的踪影。
裕凝重新升起火堆，驱散身上的凉意。
她问被锁魂链捆住的雪狐：“这神像是你修的？”
雪狐抬眼瞧了一眼先前塌成碎石，如今完完整整坐于殿中的神像，摇摇头。
裕凝捏了一把雪狐的鼻子，擦去其上的一丝血迹。
殿中陷入沉寂。
“吱”雪狐叫唤一声。
裕凝观她动作，手里握一枝树枝，百无聊赖地倒腾着火堆，她懒懒道：“你若不去把你的朋友寻出来，我现在就将你带走，任他自生自灭。”
雪狐不满地嘤咛一句。
裕凝笑着在锁魂链上点了一下，链子迅速变长，长得在地上盘了好几圈。
雪狐跛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往神像后走去。
裕凝托腮看着她。
手中链子猛地绷紧，裕凝稍稍往后扯了扯，又将链子变长一些。
良久，链子不动了。裕凝看着火苗，静静等待。
雪狐嘴里叼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神像后走出。血腥气化在冷气里，迅速席卷整个山神庙正殿。裕凝起身去接了那团血肉，放在腿上看了看。
这也是一只雪狐，雪白，孱弱。
裕凝取出一些外伤药粉，不要钱似地倒在受伤的雪狐身上。
跛脚雪狐摇身一变，变作少女模样，蹲在裕凝身侧。
少女身量魁梧，她的影子将裕凝完全笼罩。
裕凝微微推了她一把，道：“挡着光了。”
少女不情不愿挪了两步。
裕凝将雪狐翻来覆去细细检查一番，才发现他的四肢均已断裂，且是陈年旧伤，再无可能修复了。
她问道：“这是你的朋友？”
少女答：“弟弟。”
裕凝对少女粗粝的声音感到困惑，问道：“你嗓子受了伤？”
“嗯。”
裕凝从殿外挖了几团雪，搁在火堆上烧作热水，将雪狐身上的血一一擦拭干净。
血水盛了满满一盆，雪狐总算是露出原本的模样。
它比少女身量更小，其余生得倒是一模一样。
裕凝想着，或许带回冥界，会有鬼吏为他医治吧。
“你们谁杀死了山神？”
少女白她一眼，答：“没有山神。”
裕凝一头雾水，将湿漉漉的雪狐抱到火堆前，与少女促膝长谈。
少女名唤少选，是一只得道的狐，即将飞升上界成为狐仙，却为了弟弟少远留了下来。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么？”
少选看她一眼，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带走我弟弟。”
裕凝一噎：“那两个都带走？”
“他只是个寻常的妖，出了北山只有一死。我得了道，出了北山就飞升了。”
裕凝道：“我总要交差……”
“你只当你已杀了那个弑神的妖，回去复命好了。”
裕凝不敢答应，坐着不说话。
少选轻轻抬手，手中握着一颗珠子，她道：“这是我弟弟的怨露。他的幻境已经破了，也不可能再为祸世间，放过他吧。”
“你是哪个门派的修士？”
裕凝嗫嚅道：“我不是说我是冥界来的……”
少选冷脸道：“忘了。”
少选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脚踝上拴着的锁魂链，道：“我把我的怨露也给你，你破了我的幻境，便不必担心我再伤天害理了。”
此时，裕凝心中生出一些“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懊恼。她并不知道一只得道的仙为何会有怨露，她也不知道怨露于妖鬼精怪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次回去一定要多读书。
裕凝下定决心。
“冥界教授你们怨露是何物吗？”似是看出裕凝的无知，少选嗤笑一声。
“我不知道。”
少选轻轻将黑色小珠放置在裕凝手中，娓娓道来：“怨露，其实是每个人都有的。天地间清浊二气相互依存，难免催生一些杂质，混杂于身体经脉里。
众生皆有执念，若执念消散，愿望达成，这些杂质便可凝结成怨露珠。”
厉鬼的怨气与杂质是一般的物质，也会凝结入怨露之中。
怨露浊气重，仙门便为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少选垂下眼眸，手心弥散开许多白色烟丝。
“厉鬼、精怪、魔，以怨露为阵眼，可以架起一座幻境。依据自身实力，幻境内容可以是生前记忆，也可以是凭空捏造。”
“成功杀死启动幻境的人，怨露中的力量便可为己所用，且可调动天地间浊气。它也算是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虽有许多成功杀死幻境启动之人的例子，但浊气伤人，大多数修为低微的妖魔来不及报仇，便经反噬死了。”
白烟弥漫眼前，裕凝挥了挥袖，少选轻声道：“小鬼差，我的怨露也给你，不过，要看你造化了。”
少选以裕凝为引，架起了她的幻境。
裕凝起身，四下环顾一番，依旧身在山神庙中。彼时的山神庙熙熙攘攘，香火繁茂，来来往往许多人。
苍狼部与黑岩部当属北族中人丁最为兴旺的部落，山神庙尚存时，北山上络绎不绝。
裕凝混迹人群中，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手，不知少远去哪里了。她能感应到锁魂链仍栓着少选，却无法操控链子。
人群熙熙攘攘，说着北族语，穿着北族袍。
幻境破解之法千种万种，最直接有效的就是杀死幻境的主人。
裕凝在庙前寻了一番，不曾看见少选，往庙后山去。后山寂寥，只有一处光秃秃的悬崖。
随意看了两眼，裕凝折返回去。
“扎达勒。”
跟了格根塔娜两天，裕凝知道这是北族语称呼年轻女子的意思，大致可以理解为“姑娘。”
循声而去，裕凝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
“怎么了？”
小男孩听到自己并不理解的语言，怔愣片刻。
裕凝叹息，抬步欲走，那孩子磕磕绊绊地叫住她：“你是……中原人吗？”
“怎么了？”
小男孩笑起来，脸颊上挂着两坨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红云。他道：“那你认识，认识张婉知吗？”
裕凝浑身一震，问道：“你也知道她？”
小男孩惊喜道：“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姐姐找了她好久好久……”
“她回姑苏了。”
“姑苏是哪里？”
“就是中原的一座城。”
“太好了，她还活着！”
裕凝顿觉不对，问道：“你姐姐在哪里？”
小男孩木着脸，摇了摇头。或许是害怕裕凝再问，道：“我没有姐姐。没有姐姐。”
话落，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裕凝看着他的背影，怀疑他就是少选的弟弟少远。
少远穿着北族特有的服饰，衣上缀着绵绵的毛羽，浑身挂满了彩色的珠子。头上戴一只与雪狐很像的毛帽，手上串一只清脆的铃铛。
裕凝欲跟上小男孩，被他在林中绕了两圈便跟丢了。
从林中找到路回到山神庙时，天色已晚，暮霭流云。
裕凝循着山神庙外的灯笼，走了回来。抬眼却见山神庙自后山开始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
庙里的零星的香客开始寻水救火。
裕凝随之加入。
庙外的院子里有一处水井，香客纷纷从水井中打水，再抬去后山。
“扎达勒！”裕凝抱着水盆的手臂被拉住。
她低头一看，正是先前甩掉她的小男孩。
“救救姐姐！救救姐姐！”
小男孩将四周的人都叫了一遍，没有人应答他。裕凝看着那些装模作样的香客，心下顿时明白过来。
他们并不在乎这场大火，或者，他们只是在演救火罢了。
裕凝疾步跟上男孩，跑到了山神庙后门。
凄烈的叫声惊起山中鸟雀。
裕凝推开门板，眼前立着一个木质的衣架，架子上捆着一个血人。裕凝怔愣之际，身旁的孩子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冲到血人身侧，撕心裂肺哭喊道：“姐姐姐姐姐姐——”
血人微微抬头，裕凝看清她的脸，正是少选！
一个大汉忽的从后方出现，将跪在少选面前的少远提了起来。
北族语言：“他是谁？”
“不知道。”
暗处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下。
裕凝丢出庖刀，顿时将少选身上的绳子一一割断了。
“中原人？”
裕凝扶起浑身血流不止的少选，听见暗处人道。
“你也想要山神的心？”
似有所感，裕凝的视线落到少选的心口，那里血肉模糊，白骨森森，什么也看不清。
暗处的人缓缓起身，慢慢走到裕凝眼前，他面上带笑，道：“山神的心已经剖出来了，你带走她也没什么用了。”
裕凝看清这张脸。
原来是格根塔娜的父亲，赫日恒。
赫日恒大发慈悲地挥挥手，道：“山神留给你吧。”
他们自前殿出去，封死了门。后山的火势很快蔓延过来，将后门全然吞入火海之中。
裕凝握着庖刀，劈开了前殿。
等她带着少选走到神像前时，那神像已被打碎。殿中一片狼藉，贡品滚落一地，香火钱被尽数抢去。
幻境很快换了一副场景。
裕凝再次站在了刚刚打开的后门处。少选被架在架子上，此刻，殿中所有人都看不见裕凝。
裕凝虚虚握了拳，丢出庖刀去，也如灵体一般，伤不了幻境中人、物分毫。
她默然，静静看着。
少远推开门，被少选呵斥一声，她叫弟弟快逃。
赫日恒见了少远，兴致勃勃，饶有滋味地注视着少远的动作。少远本身是只狐妖，他顿时化作狐身，欲与赫日恒厮杀。
赫日恒手中丢出一道长鞭，重重甩在少远身上。鞭子所过之处，皮开肉绽。
少远喉中吐出火球，砸到赫日恒身上，顿时燃烧起来。他身侧的随侍紧忙向赫日恒倒了一盆水。
赫日恒气愤地将少远束缚住，生生折断了他的四肢。
赫日恒身上似乎有一道法诀，并不畏惧妖兽的攻击。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仍旧向他吐火球的雪狐，摆摆手，道：“丢下悬崖吧。”
少选从昏迷中清醒，痛骂道：“狗贼！我庇佑你们十几年，你们就如此……畜生！”
失血过多后，她的声音很轻，却能听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恨意。
她在木架上挣扎，试图挣脱，忽的带倒了架子。
她匍匐在地，欲爬到少远身侧，却见一人将少远自地上捡起，抬手丢入悬崖。
少选尖利地嘶吼着，指尖凝起微弱的法泽，却毫无作用。
赫日恒轻蔑睨她一眼，道：“多谢你，山神大人。”
一众人浩浩汤汤地离去了。
火势如荼，将眼前幻境尽数烧去。
裕凝愣愣站在门口，火势穿过她的身体，烧到已经恢复原身的少选身上。她挣扎着，蜷缩，辗转。
北山上下了一场绵绵阴雨，一连十二天，浇灭了山神庙的火势。
苍狼部与黑岩部皆说，北山上出了一只狐妖，杀死了山神，烧毁山神庙，鸠占鹊巢。
自此，再无人上山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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