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橡树》呈尧

1、重逢

　　下午，顿巴斯。
　　夕阳欲颓，灰蒙蒙的天空似一张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抬头只能看见被风吹起的废铁片以及远处不时升起的蘑菇云，硝烟和绝望如影随形，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寂静无声，只有吉普车轧过地面的声音。
　　“顾纤，我们今天先去‘Yurus Hostel’旅馆休整一晚，明天跟Ivan联系去地下防空洞采访，后天……”驾驶座上的男人对后座的女人说明接下来的行程。
　　车窗外的光线被分割成两半，阴影打落在女人的鼻梁上，几缕碎发被风吹着擦过眼角。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发动机的嗡鸣声盖过了李沐宸的声音，尘土飞扬，一辆吉普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
　　“哇！这谁的车啊？开这么快。”何杰把脑袋伸出窗外张望，“老大，好像是无国界医生的车，开这么快出什么……”
　　顾纤淡淡出声：“沐宸，跟上去。”并伸手拎着何杰的后领把他拉了回来“危险。”
　　李沐宸打着方向盘脚踩油门紧跟了上去，他对这计划外的行动毫无异议，这几年的相处，让他对她的决定无条件的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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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时后，无国界医生的车停在了一家公立医院前，一行人从车上风风火火的下来，抬着一个病人往医院内跑去，顾纤跟着他们进了医院。
　　入目便是已经脱落大半的墙皮，上面还有子弹留下的划痕、弹孔以及炸药留下的黝黑、斑驳的痕迹，头顶是不甚明亮的灯光。
　　每间病房都是同样的一张脸，由绝望痛苦和麻木空白杂糅而成。顾纤用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些画面。
　　一位母亲环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镜头前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我有四个孩子……”说到这儿她已经忍不住抽泣起来，她的怀里只有一个孩子，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看到，我看到我的女儿脸上有一个大窟窿……医生试图抢救她，很多人都赶来献血，但还是太晚了……我的两个儿子，就，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位母亲此时已泪流满面一只手捂着嘴痛哭，另一只手把怀中的孩子搂的更紧了，似在这仅剩的孩子身上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和希望。
　　砰——
　　这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妇女不顾身上的伤以及插着的管子扑跪在地上，面向窗户或者说是外面的月亮语无伦次的忏悔：“这是报应，报应，我们离开、遗忘了我们的神明，惩罚，这是对我们的惩罚。”
　　她的手在胸前不停地急切地比划着十字架哀求道：“上主，我的体力衰弱，求你怜恤我；上主，我的骨骸战粟，求你医治我；我的灵魂万分痛苦，上主，何时能结束？上主，请你回来援助我，因了你的慈爱解救我……求你原谅我的过失，求你不要舍弃我……”
　　神情癫狂带着绝望，犹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皎洁轻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仿佛得到了宽恕和救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碰那可怜的虚无缥缈的希望。
　　病房里的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只是默默的跟着她在胸前划起了十字架。
　　“老大，这……”何杰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凄凉，痛苦，绝望。顾纤拍了拍何杰的肩膀，似无声的安慰。
　　少年涉世未深，直面死亡和绝望难免不知所措，只能本能的共情和难受。
　　这是多么绝望才会祈求神明啊！
　　可神明真的存在吗？
　　何杰不知道，顾纤也不知道，没人能给出答案。
　　绝望之际，难有无神论者。
　　顾纤只感受到了压抑以及战争的残酷。浓重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她不得以深呼吸来缓解这种情绪。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意识到战争的残酷，看到战争的真相，试图唤醒更多的人！
　　顾纤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记录着，随着镜头的推移扫过一双双麻木空洞的眼睛，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已经饱受战火的折磨，每个人都在祈祷、甚至乞求战争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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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的夕阳早已沉入地平线，月亮艰难的往上爬，天色转瞬间便暗了下来，暮色四合。
　　“顾纤，时间不早了。”李沐宸出声提醒。顾纤点点头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叼在嘴里，用眼神示意他们跟上。
　　“借过，借过，前面的让一下……”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担架车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
　　其中一位身穿藏青色衬衫外套白大褂的男人格外显眼，不仅是因为他亚裔的面孔，更是因为他沉着冷静的神情。
　　他迅速的对伤者进行了初步的诊断，眉头微微皱起，眼睛里满是凝重。
　　顾纤贴墙站着让开了道路，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愣了下，随即勾了勾唇角。
　　出了医院。
　　“你们先上车，我抽根烟。”顾纤走到不远处点燃了香烟，明灭的火星子在她的指间跳跃，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视线，也遮掩了她的神情。
　　她将烟递至唇边，深吸一口，抬头静静地注视着医院，嘴里呢喃着什么。白色的烟雾随之从唇边溢出，上升翻涌，直至消散。
　　李沐宸和何杰坐在车里看着顾纤。“沐宸哥，老大这是怎么了？从进医院到现在就几乎没说过话。”
　　没有人回答他，李沐宸只是盯着顾纤，盯着她手上那支猩红的烟。
　　连何杰都看出了你的不对劲，顾纤啊顾纤，你到底怎么了。
　　顾纤等烟味散得差不了才抬脚走向吉普车。
　　他们看顾纤朝吉普车走来便默契地结束了话题。顾纤刚上车何杰就开始闹她，老大老大的叫个没完。车内的氛围因少年的逗笑轻快起来。
　　晚10点，Yurus Hostel。
　　李沐宸端着杯热牛奶敲响了顾纤的房门：“你睡眠不好，喝点热牛奶助眠吧。”
　　顾纤抱臂倚在门框上：“何杰比我更需要这个，他今天恐怕不太好受。”
　　李沐宸听她这样说也没再坚持，只是神色犹豫起来“你……”
　　“有话就说。”顾纤挑了一下眉，“你什么时候这么磨叽了。”
　　“你……状况还好吗？作为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任何事。”
　　“我心里有数。”顾纤顿了顿继续道，“谢谢。”
　　答非所问，顾纤，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他知道顾纤不想说，谁都拿她没办法。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有事一定要告诉我们。”
　　顾纤站在窗边望着这浓重的夜色，顿巴斯似乎在这安静的氛围里陷入了沉睡，战争、硝烟和绝望都离它远去，它因此短暂地拥抱了和平。
　　翌日清晨，阴雨蒙蒙，层云蔽日。
　　李沐宸跟Ivan联系好后，三人驱车来到他指定的地点碰头，确认身份后跟着他来到了防空洞的入口。
　　踏进地下防空洞的那一刻，光线瞬间暗了下来。随着镜头的推移，越显逼仄昏暗，坑洼的楼梯向下一路延伸，呼吸变得不顺畅起来，灰尘、异味，直往人肺里灌，压抑绝望，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乱，Ivan安抚着大家：“这位来自中国的记者到这里是为了记录下这里发生了什么，因为没人知道我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但你们真的会发出去吗？”人群中有人质疑，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大多数人都不抱太大的希望。人有时就是这样，绝望时盼着希望，可是等得久了慢慢的就不敢再奢求了，当机会降临时反倒犹豫、不安，怕希望落空，怕更加绝望。就像从地狱十七层坠到地狱十八层。
　　“我们会将所看到的一切公之于众，我向你们保证。真相不应该被埋没，苦难不应视而不见。”顾纤坚定地看着他们，不退不避，声音掷地有声。
　　或许是顾纤的话打动了他们，亦或是顾纤灼灼的目光感染了他们。
　　人群安静下来，是啊，真相应该被公之于众。四分五裂内战不止的国家，无家可归的子民，断壁残垣，哀鸿遍野。这些理应让发动战争的人看看，看看他们所犯下的罪恶，他们将受到世人的谴责和上天的惩罚。
　　有人开口了——
　　“我的三个孩子被坍塌的楼房掩埋，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我却无能为力……”一位双手布满血痂的男子哽咽道。
　　“我的爸爸妈妈在爆炸时护住了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泪流满面，“战争使我失去了右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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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纤用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一声声的控诉和求救，一双双摇曳着希冀之火的眼睛。
　　苦难不值得被歌颂，但苦难之下不屈的生命理应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痕迹，灵魂镌刻永久。
　　“大姐姐，我们能出去了吗？我们已经一整个夏天没有见过阳光了。我们想上学，想爸爸妈妈……”一二十个孩子围在顾纤的身边诉说着自己的期许，眼含憧憬。顾纤怜惜地抚摸着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快了，会见到的。”
　　何杰蹭到李沐宸的身边，回想刚才那一幕忍不住开口：“沐宸哥，老大怎么这么厉害啊！真不愧是我老大！”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李沐宸整理着刚才采访的资料，闻言目光落在顾纤的身上，眼底浮现笑意：“是啊，一如既往的优秀，跟着你老大好学。”
　　“那肯定的。”
　　黑暗逼仄的防空洞使人忽略时间的流逝，李沐宸提醒顾纤该回去了，他们整理好设备走出了地下室。
　　踏出防空洞的那一刻，天光大亮，几束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