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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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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中的盛夏并不好过。
白日里太阳翻来覆去烘烤整个世界,连蝉鸣都在蒸发的水汽中变得有气无力;夜晚则气温骤降,风刮得很大,雨也喧嚣地下着,像是要在一天里下完蓄积一整年的量。
凭借这场暴雨,路面轻易地垒起一个又一个水洼,水洼又迅速地连成一片,淹没沥青和石块铺就的道路。
显然,这样的夜晚更适合呆在明亮安全的室内。
于是车辆和行人各自在小心翼翼中以最快的速度行进,唯有一辆黑色的车紧靠着人行道,缓缓驶进一片临时的未知水域。
但还是溅起不小的水花。
旁边的行人遭了秧,灰色的长大衣湿透,他默默伸手拦住这辆黑车,像是要找车主说道说道。
黑车停下,随着车窗的缓缓降下,嘈杂刺耳的乡村DJ音乐从车内传来,一同出现的,还有个纹着条滑稽肥龙的光头。
这条肥龙从光头司机的头顶,一直延伸进他紧绷在身上的黑T,大部分身子被张牙舞爪地收进了头颈间的赘肉中。
光头司机不耐烦地取下墨镜,下三白的死鱼眼盯向正朝他靠近的行人,表情却突然悚然起来,从厚嘴唇子中发出一声恐惧到嘶哑的惊呼——
“我靠!”
风携裹着雨扑了光头司机满脸,他却连车窗都没来得及关,一脚油门窜出去很远距离,生怕有什么骇人的东西追上来。
光头司机的逃窜,并没有引起这位奇怪行人的过多反应,他只是慢慢停在原地,手里一把黑色的素伞撑得很低,看起来陷入了沉思,身上却逐渐出现一些微妙的变化。
原本还算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的身形,现在像是被泡发了一般,高大得有些异于常人,连带着隐匿在伞中的头也露出了半截。
可惜这颗有点大得过头的脑袋始终低垂着,看不见五官,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湿透的衣摆倒是沉重了不少,本是及膝的长度,现在已经快垂到了脚踝边,颜色也从浅灰变成了深灰甚至是黑色。
细细密密的水滴从衣角滑落,由无色变成深色,滴落在行人黑色的皮鞋上,倏尔便如水墨般晕染开来。
紧接着,是他灰黑色的长裤,滴着水的衣摆,浅灰色的围巾,深灰的宽檐帽。
最后,那行人整个被大雨稀释,消失得一点不剩。
而就在他消失的地方,两步距离,慢慢显现出另外一个人。
少年人鸦发雪颊,略显婴儿肥的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未脱,柔和多情的眉眼间汪着潭春水,眼神却是锋利清明的。
搭配着这幅惹眼容貌的,是普普通通的宽大素色T恤和大裤衩,脚上则蹬着双九块九网购的迷彩夹趾拖,
他没撑伞,手上夹着的符纸边缘还闪着红色的火星,不过雨并不淋在他身上,而是直接穿过他滴落在地上。
少年人看了眼刚才站着那行人的地方,撇了撇嘴,却乖乖地站在原地,看起来是打算等行人回来。
很快,少年人手中的符突然亮起微弱的光芒,他随意一抛,符纸落下的瞬间,火光席卷而上,温顺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自这团火焰中,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
“林与白,二环高架,东南方向,速来支援!”
老者话音刚落,用来传信的火焰便消逝得一干二净。被称作林与白的少年人却轻轻嗤笑一声,并无动作。
这雨仍下个没完,奇怪的是地上的积水却再不见涨。
此时四下无人无车,连风好像也停歇了,天边倒是泛起了点白。
“天要亮了?”
林与白眉头一蹙,思忖半响,仰头对着半空露出一个天真甜美的笑容,终于舍得抬腿离开这里。
他身后仍是一成不变的雨天,再看林与白,此时已经走得没影儿了,只隐隐约约听得他口中哼着的小曲儿。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雨还在下。
不,现在不能称作是下了,是被强行按下了静止键,雨丝丝缕缕的,整齐排列在空中。
随后,这些雨丝爆裂开来,变成无数微小的水针刺向四面八方。
这方世界的建筑也跟着静默地分崩离析,最后连同树与道路一起湮灭消失,成为一片空白。
雨又开始下了,哗啦啦地下个没完。
————
城北三环,高架桥下。
路灯惨白,赤裸人体苍白。
暗红血液淌了一地,肥硕的男性尸体从肚腹处被撕开,漆黑如墨影的鬼物蹲坐一旁,捞起内脏,发出令人不适的吸食声。
血液顺着鬼物尖锐的手指滴落在尸体上,那尸体的脸部已经被砸得稀碎,只有光秃秃的后脑勺处,一条滑稽的肥龙收缩在尚还算完整的颈部。
此刻如果林与白在场,定能发现这鬼物正是刚刚将他困在雨境中的奇怪行人!
漆黑鬼物贪婪地舔舐鲜血,身形肉眼可见地变大几尺,突然天降几条泛着金光的巨大锁链,伴随一声嘶哑厉喝——
“妖物受死!”
电光火石的一刹,鬼物被天降的锁链死死压伏在地。
巨大锁链的末端,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迅速拉紧锁链,朝不同方向用力,以免鬼物逃脱。
“杨队,快!”
被称作杨队的老头同样穿着黑色制服,脚底微旋,下一秒就出现鬼物头顶上。他伸手在虚空中微探,一截冒着寒气的白色脊骨逐渐被剥离出黑影。
杨老头微松了一口气,左手从裤兜里掏出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符箓,右手手指微动掐诀,牵引着白骨飞到面前。
“等贴上所里特制的封印,今晚的任务就能收工了。”杨老头略微分了分神,心中暗道。
但就这么一会儿分神的功夫,本应飘向杨老头的白色脊骨突然消失,紧接着在地上的队员们就看到,杨老头身后幽幽站了个穿着青色戏袍,没有五官的高大男人。
“唉——”疲惫的叹息从戏袍男体内传来,他微微歪头,惨白平面的脸上裂开一道细缝,露出白齿。
杨老头却毫无察觉的样子,站在原地,任由戏袍男贴紧他,脸上还带着祥和的微笑。
戏袍男将脑袋枕在杨老头肩上,脸上的细缝越张越大,直至和杨老头的脑袋一般大小。
“杨队!”地上的队员们汗毛直立,恨不得立马扔下手中锁链,赶到杨老头身边救援,但……
队员小黄将视线移回锁链中躁动的黑影,只能紧紧抓住锁链。他们亦有职责在身。
杨老头一激灵,低头就看见地面的队员们一脸恐惧狰狞地看着自己,嘴巴不断张合像是要传达某些讯息,却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脸侧腥臭的气味传来,杨老头后背发凉,寒气顺着脊背爬到了后脖颈,激起一大片鸡皮疙瘩。他已经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危险,但根本不敢转头细看。
好在多年的任务经验还在,杨老头凭肌肉记忆挥出一道火符,灼眼的火焰点燃了四周,也稍稍逼退了些许妖物。趁此机会,杨老头迅速与妖物拉开距离,手中凝出一把燃烧的长剑,护在身前,眯着一双鹰眼小心打量周围情况。
戏袍男被火焰逼退后,就瞬间匿去身影,只用长长的青色水袖将杨老头团团围住、收缩,势必要将杨老头缠死在其中。
杨老头试图用手中的长剑割开水袖脱困,却只是徒劳。层层叠叠的水袖被剑割碎后,简直就像有了意识般疯狂扑在杨老头身上、脸上。
“林与白……人呢!怎么还没到?”杨老头挣扎不得,在碎布的掩埋中,连呼吸逐渐困难起来。
雨突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杨老头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被润湿的碎布紧贴他口鼻。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急促,带着尖锐的气鸣声,像死撑到最后的破风箱。
戏袍男终于显形,不近不远地看着窒息的杨老头,似乎已是势在必得。
杨老头不甘地瞪大眼睛,看着戏袍男朝他越来越近,心中只觉绝望。他掌心摊开,一团皱皱巴巴的传讯符燃烧起来。
杨老头艰难出声:“二支的同志们……死守此处,勿要让妖物……”
“队长!”地面上,二支的队员们收到杨老头的传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团水袖一点点蚕食。
“啪——”一声细响,像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杨老头已经涣散的眼瞳微动,他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林与白那小兔崽子终于到了吗?他心想。
轻柔的白雾升腾而起,飘到戏袍男身上时,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戏袍男被痛得身体扭曲,张大嘴发出类似电流声的刺耳尖鸣。
形势逆转,戏袍男想跑,那白雾却如跗骨之蛆,将他禁锢在原地。
一把白色纸伞突兀出现在杨老头眼前,撑着白伞的人转头对着杨老头甜笑,另一只手还提着只用来卜卦的龟壳,来人正是林与白!
“二环高架,东南方向?可让我好找呢,杨队。”林与白笑意未达眼底,挑衅地对着杨老头做了个口型。
废物。
林与白转过头,可不管身后被气半死的杨老头,他松开撑伞的手,任由伞悠悠飘向半空,慢慢旋转。
时间静止,细密的雨丝再次停滞在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符纸静静燃烧,生成的白烟源源不断将戏袍男包裹成一个白茧。
林与白盯着在白雾中苦苦挣扎的戏袍男,脸上仍然挂着甜笑,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浪费我时间,你也该死哦。”
话音落下,旋转的白色纸扇四分五裂,化作白色剑刃射向白茧,一声惨叫后,白雾中再无动静。
时间继续流动,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地上,将干燥的地面一点点湿润。
杨老头一身狼狈,脱力地跪趴在地上,小黄带着几名队员连忙将他架起。
“白顾问,今天真是多谢了,”小黄架着杨老头,连连向林与白道谢,“要不是您赶得及时,今天我们整个小队,可能都要栽这玩意儿上了。”
林与白摆摆手,殷红湿润的嘴唇含着吸管,小口吸溜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橘子汽水,含糊不清道:“小事儿。”
杨老头却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盯着林与白,声音嘶哑难听:“林与白,你身为超研所的顾问,我希望你出任务的时候,不要带个人情绪!我知道你早就对我不满,有些事我们可以私下解决,但请你不要拿人命开玩笑!”
小黄一把捂住杨老头的嘴,对着林与白讪笑:“杨队他刚才有些受惊,现在神志不清,您多担待。”
“小黄,你干什唔……”杨老头不满地挣扎。
“今天都这么晚了,白顾问快先回去休息吧,善后我们自己来就好。”小黄死死捂住杨老头的嘴,对林与白连连赔笑,态度异常恭敬。
林与白摇了摇手机,“老杨头,今天我可是录了音,是你们自己叫我走的……”
话说一半,林与白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黄一眼,看得小黄胳膊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后,才满意地继续说下去。“这次你要再跑去所长面前嚼舌根,就算是所长也没办法救你了哦。”
林与白笑得娇娇的,语气柔柔的,小黄却被其中的杀气激出一阵寒意。“白顾问您放心,我保证看住杨队,在他脑子好前绝不让他出门!”
杨老头不满地“唔!”了一声。
这声不满很大程度上地愉悦了林与白,于是他终于肯放过可怜的小黄,转身离去。
等林与白远去,小黄才敢瑟瑟发抖地松开手,还了杨老头畅快的呼吸。
杨老头正要发作,却被小黄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队长,您别忘了,这位白顾问可是那位……”
看着面前忙着善后的队员们,杨老头偃旗息鼓,朝林与白离开的方向吐了口痰。
“我呸!他也算人啊,迟早有天,我亲手收了他这个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