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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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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小路曲折,青石板铺就的阶梯被脚步磨得发亮,雨后有些微滑。这本是条古街,商业开发后,被各式显眼的网红商铺占满了地盘。
林与白趿拉着拖鞋,喝着还剩大半瓶的橙子汽水,慢悠悠地晃荡在路上。白日里,这条街总是人挤着人,眼下却清净得只能听见他自己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磨蹭着走了有十来分钟,林与白停在一颗巨大榆树前,挂着木牌匾的白氏盲人按摩店就开在这颗树后。
推开门,室内漆黑一片。
林与白没有开灯,摸黑走向独属于他的三楼。
黑暗中,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因为他突然想起,田小甜想窜上三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还联合白榆抗议了好几次,结果都是被他这个老板暴力镇压回去了。
也不知道田小甜这只胖猫跑哪儿去了。林与白揉了揉太阳穴,罕见地想撸一把田小甜金黄色的毛。
但他实在太累,也懒得去找,光脚踩进卧室,横躺在他为自己精心选置的巨大沙发上,沉沉睡去。
田小甜总会回来的。
猫不像人,会走得一声不吭,连记忆也要一并带走。
梦里又是硝烟、嘶吼和那场好像要燃尽一切的大火,呛人的灰烬中,照旧是那个沙哑虚弱的声音。
“林与白,快跑!”
“放心,他们都会死。”
“小白……小白,我好疼……”
“忘了我。”
今晚也是同样的噩梦,那玩意儿又来了。睡梦中的林与白烦躁地翻了个身。
三、二、一。
三个数倒数完,一切如他所料发生。眼前的画面一转,昏暗的婚房中,他被一个看不清脸的长发男压在身下,双手被红绸紧缚在床头,衣襟大开,露出白皙胸膛和劲瘦的腰腹。
林与白念随心动,试图挣开红绸束缚,本应受他所控的梦境却毫无反应。
看不清脸的长发男一声轻笑,熟悉的声音与记忆深处残留的碎片重合,林与白愣了神,一时忘记抵抗,任人品尝。
但林与白顾不上阻止对方的轻薄,他失去的记忆太多,知道真相的人却早已死了个干净,连魂魄都搜寻不到。
他稳了稳心神,开口,声音带着些颤抖和迫切:“你认识我,对吗?我是谁?”
对方不语,动作逐渐莽撞起来,像是发狂一般啃在林与白锁骨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林与白眼角染上一抹绯红,或许是气的,又或许是其他。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气上了头,想找个办法摆脱这只纠缠他多日的色鬼,最好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比如将对方打到魂飞魄散,再无骚扰他的可能性。
好在这色鬼有心无脑,将他两只手束在了一起。林与白冷笑一声,索性掐出雷诀的手印,决定连自己和这色鬼一起劈个外焦里嫩。
反正他恢复能力奇高,大不了在床上躺个两三天。鬼就不一样了,起码是个没法再去投胎的下场。
但对方只是轻轻将手覆在他正掐诀的手上,林与白就眼眶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鬼张口轻声哄道:“小白,对不起……”
那场火又燃烧起来,向整个世界蔓延,皮肉烧焦的味道和惨叫声叠加在一起,他被那鬼紧护在怀中,只觉头脑昏沉。
……
林与□□疲力尽地从梦中醒来,被气到几乎要笑出声来。随着五感渐失,他虽脾气越来越恶劣,但向来只有他气别人的份儿,还从未有被气成这样过,倒是点新奇的体验。
这色鬼缠着他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只是让他每晚做点相同的噩梦,最近却是变本加厉,噩梦春梦轮换着骚扰他,搞得他几乎没法入睡。
其实他早已辟谷,不需要休息和吃饭,但修道路漫漫,同行者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千年的时间,难免让人偶感孤独,于是他保留了作为普通人时的习惯,随大流,着华服,品珍馔,和人类厮混到深夜,再跟着他们一起睡个好觉。
也多亏这些习惯,千年以来,他辗转多地却少有暴露修道者的身份,除少部分人视他为异类,人类社会竟也如接纳其他生物一般,将他接纳其中。
而长久的习惯一朝被打破,免不了有些不适。
林与白难得懊悔起来。
当时放任这鬼制造梦境魇住自己,一来是想看看这鬼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二来也是有些私心,向来无梦的他也想知道,那寻常人类口中的梦境,究竟是何种体验,哪想竟是给自己挖了坑!
林与白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始冷静威胁那色鬼,“你现在出来,我可以留你一条鬼命。要是等我亲手抓到你……”
他眼神在卧室中梭巡一圈,但依旧是没有鬼的气息存在,和之前一样,他找不到“肇事鬼”半点踪迹,只有轻柔冰凉的风抚过他的脸。
此刻窗外夜色如浓墨,四下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今晚下过了雨,本来算是这个夏季难得能安睡的晚上,但林与白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就被闹醒,他抬手按了按酸痛的眼皮,决定不再和这只鬼浪费时间。
莹莹的白光亮起,在卧室中逐渐扩散出一个椭圆的形状,刚好能容纳一人通过。林与白抬腿穿过椭圆,进入他的随身芥子空间中。
那阵轻柔清凉的风悄悄跟着他离开,房内空空荡荡,唯独留下半句呓语。
“小白……”
————
芥子空间内洁白一片,只有一颗枯焦桃树,一小座被火烧焦的废墟,一只铺了软垫的宽大躺椅。
林与白缩进躺椅中,盯着仍有火星明灭的废墟。从他最初醒来到现在,这里一成不变。漫长的岁月无法在这片封存的景色留下任何痕迹,直到最近,枯树抽了小小花苞出来,废墟中的火星也开始黯淡下去。
这些变数意味着什么,他不愿去细想。倘若这里的主人真有归来的一天,要将他驱逐出去,那也是后话了。
这里的确是他最初醒来的地方,但或许也是夺走他一切的起点,他并没有什么得失心。更何况他本就一无所有,又何谈失去。
林与白翻了个身,安然睡去。
而在他背后,空气如水般荡开涟漪,废墟之上逐渐出现了一个透明到很难辨识的影子。
废墟上的火星渐渐消失,枯树上桃花悄悄打开第一个花苞,那道影子不知何时凝练出了半透明的身形。
苍白的脸,人的头,半人半鸟的身子,殷红嘴唇似血,黑色长发如瀑,眼中无珠布满白翳,明显是已死却尚有执念的残魂状态。
残魂在废墟上迷惘了好久,他抽抽鼻子,似乎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于是扭过头用无珠的眼盯向熟睡的林与白。
最近严重缺觉的林与白睡得很熟,嘴角还带着微笑,看起来做了个美梦,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于是那残魂一跃而下,走到躺椅旁,将脸贴在林与白的脸侧,轻声喃语。
“小白……小白,我好疼啊,好疼……”
重叠的声音在这片空间回荡,不大,但很有存在感。林与白眉心紧蹙,紧闭的双眼剧烈颤动起来,他再次被噩梦魇住,挣扎着想醒,却又醒不过来。
那残魂得寸进尺,缓缓爬上躺椅,伸出只剩白骨的爪子,一遍遍顺着林与白的头摸到后背,似在安抚,又好像在感受活人温热有劲的心跳。
“……小小白,快睡着,月亮婆婆盯你瞧;夜半竹林声声响,风不吹,鸟不叫,脚步轻轻影子摇。”
残魂轻轻吻在林与白的耳边,带着阴冷笑意的童谣从他口中诵出,黑白字符化作一条冰冷潮湿的蛇,顺着林与白的脖颈和脊背缠绕、滑动,勒紧再松开,是蛇在戏弄他那早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是谁走在林间路,竹叶轻扫冷火无,有人在后悄声哭,快走快走莫停步……”
林与白猛地睁眼,与残魂无珠的白色眼睛对上,残魂对着他咧嘴一笑,缓缓念出了童谣的最后一句:“活人不到……林深处!”
耳朵一片轰鸣,林与白感觉识海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可里面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有虚无空白的碎片消散不见。
他浑身一激灵,翻身滚下躺椅,脚尖微点升到半空中,瞬间与残魂拉开距离的同时,右手双指并拢点在眉心处,一道闪着金色光点的图腾蔓延开来,占满了他上半张脸。
感受到脸上的异样,林与白默默翻了个白眼,芥子空间第一次进外物,就是这么个非人非鬼的玩意儿,要是不被吓到了,他绝对不会用用这招的。
好在芥子空间没有旁人,不会被别人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但是这么中二的招数到底是谁研究出来的啊?!
带着满心的憋屈、不爽和被贸然吵醒的起床气,林与白怒气值爆棚,左手后探,从脊骨中抽出一柄流转着金色光芒的长剑,信手一挥,一往无前的锋利剑意比剑更快一步劈向了残魂。
但站在躺椅上的残魂一动不动,只仰头死死盯住空中的林与白,口中轻声念叨着渗人的歌谣:
“小白小白,快睡着……”
躺椅连带软垫被劈了个粉碎,残魂却毫发无损,自顾自地站在原地,口中念念不停,像一台卡壳的老式复读机。
“小白小白,快睡着……”
林与白被念得浑身恶寒,连续劈出好几剑,发现对残魂无效后,又收了神通改掏出各种符箓法器,最后连肉搏都使出来了,那残魂还是毫发无损,站在原地小声念叨着他的破歌谣。
林与白又累又气,发现这残魂也伤害不了他,索性堵住耳朵缩回早已复原归位的躺椅上睡觉,心里还不停默念静心诀和不气歌,试图冷静下来。
“我本无心他来气。倘若生气中他计,气出病来无人替……”林与白猛地睁开眼,坐起来瞪着守在他身旁的残魂,咬牙切齿,恨不得能将这残魂生吞活剥,“我不气就有鬼了!”
“怎么你就能进这芥子空间?”他一脚踢在残魂身上,发现这残魂的身体竟比之前还凝练了些后,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已经是被气到胸闷了,“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能不能别光缠着我,我给你超度走行不行?”
残魂不语,默默把脸贴在了林与白裸露的大腿皮肤上。只这么一下,林与白莫名地眼眶酸涩,再次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