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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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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海城,南部机场。
黄昏,夕阳是绚丽的血红,燥热的晚风一浪浪卷过。
沈京年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没着急进候客大厅,先在大门外找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接电话。
“喂?你小子真要回景星读书?走后门读个高中?”
按下接听键,那头即刻传来成熟的青年男声,带几分急促。
“叔,我中考上普高线了,读高中是名正言顺。”沈京年无奈地轻挠额前的短碎发。
“哟?恭喜啊!我还以为你考不上高中的!”陈实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
陈实好歹做了沈京年十五年的叔叔,对这个侄儿有几分清晰的认识。
自从父母离婚后,侄儿便来势汹汹地进入叛逆期,不是正在逃课打架,就是在逃课打游戏的路上,被所有老师认准了“每科二三十分,凭成绩不可能考上高中”,“反正家里有矿,直接砸钱送去国外镀金”。
谁知初三毕业前夕,他父亲,也就是陈实的亲哥哥,遭遇公司破产,沈京年出国的计划也被打乱。
单靠一个月的魔鬼式填鸭能考上高中,也算奇迹。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沈京年岔开话题,“在鸟不拉屎的地方都呆三个月了,还没拍完?昨天打电话给你没接,还以为你被狮子给叼走了。”
陈实是位野生动物摄影师,这几个月在非洲拍摄动物照片。
但话说出来,沈京年有些后悔。
陈实相处过九年的同性恋人,一位性格内向的男摄影师,平生的爱好就是旅游和摄影,一年前在非洲徒步时意外丧生。
陈实原本不是摄影师,在感情上也浪荡混乱,却从那时起收心转了性,想方设法要替恋人完成此生未了的心愿,去热带草原拍摄一张张野性的自由美。
室外温度高,又负荷沉重的行李箱,沈京年的头发很快被汗沾湿。
“阿年,”短暂的停顿后,陈实叫他的小名,“虽然你看上去老是打架不学好,但你总能理解各种各样的人,我也好,你爸你妈也好,我从没听你说过一句评判埋怨的话,连打架都没听你说过脏话。”
“沈小少爷,不要什么都藏心里,看着不爽的东西可以开骂,怼回去更好。”
陈实那头又传来听不懂的非洲语,叽哩咕噜的乱嚷一阵。
沈京年刻意拖长了声音,调侃道:“可惜家里没落了,没法当什么沈小少爷,只能读书了。”
见陈实没搭话,便难得的嘻哈起来,笑起来带着四溢的阳光:“我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反正也当不成什么沈少爷了,干脆捞个学霸当当,尝一下当好学生的滋味。”
“好,未来的沈大学霸,我等着!”陈实欣慰地大笑几声。
两人挂了电话,沈京年拖着行李走了几步,手机又“嗡”的震了下。
是陈实发来的短信:哈哈哈,小子,台球水平进步了没。
下面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沈京年俯身在台球桌上的画面。
只看得见少年侧脸,锅盖头下绑了条黑色发带,鼻梁高挺、线条分明,毕竟14岁的年龄,透一点隐晦的稚嫩感。
照片的边缘还有一个男生,但只有一个背影,穿着宽大的短袖连帽卫衣,黑色的帽子紧紧罩在头上。
盯着照片看了几秒,沈京年恍惚了一瞬。
这是他去年的照片。那时候他戾气重,成日去台球厅混日子,经常碰见一个差不多大的同龄男生也来打球,两人经常做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生极少开口,只记得他皮肤挺白、眼睛是浅棕色,但说话行事大气。
两个人的关系仅限于台球桌上,通常是晚上七八点,会默契般的来到台球厅,点个头方便开始切磋球技、打斯诺克,说话的机会也少,却是很舒服的相处,甚至被厅里一些大哥调侃是“来下围棋的”。
他偶尔会回忆起那位朋友,毕竟是一段浑噩时光中的友谊,也是充满烟草味的台球厅里最纯净的兄弟。
——
又是一年。
沈京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早上七点半。昨晚刷数学卷有一道超纲题太难,他把资料东翻西翻非要死磕到底,解出来已经凌晨两点。
结果忘记设定闹钟了,靠着生物钟自然醒。
高二昨日开学,因为是提前开学,早上没老师查早自习,不急。
他又闭眼躺了一分钟,才缓着步子去洗漱,电动牙刷“嗞嗞”的瞬间,脑子里猝不及防跳出一道谆谆的女音——“沈京年,明早上七点半开学典礼,你大概七点五十发言。因为是临时安排,稿子给你准备好了,你熟悉一下。”
“咳咳……咳……”沈京年差点被一嘴的牙膏沫给噎住。
开学不利。
昨天去理科十班报道时,班主任郑重地告诉他:你是高一期末第一名,作为学生代表要上主席台发言。
沈京年匆匆鞠了几捧水泼在脸上,抓起书包狂奔着下了楼。
他昨天竟然心大到忘了这一茬,忘了自己要上主席台!连稿子都随手塞在书包里,一眼都没瞥过!
等等。
他折回去跑上楼梯,敲响隔壁卧室的门,将床上鼓起的棉被轻推一把:“沈鸣亦,该起床了,你不是要参加什么暑假实践活动嘛。”
床上的小男孩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哥哥难得的火急火燎闯出了门。
沈京年刚踏出家属院的铁门,便被人叫住:“同学,请问……”嗓音略带疲惫的沙哑。
沈京年着急去学校,不耐地转过头,就见一位高瘦男生,漂染成银灰色的头发垂至眼角,手里捧着厚厚一沓五颜六色的传单,朝上的面印有“1997发廊”的字样。
就连手臂上都换着花样,贴满“莲塘路97号1997发廊”的纹身贴。
估计是宣传理发店的。
沈京年礼貌打断对方的话:“不用,谢谢。”声音一贯的冷淡却客客气气。
银发哥愣了一秒,似乎有点懵:“不是发传单,你……”
沈京年扫了眼手表:7点35。
他烦躁起来,尽量保持礼貌:“问路吗?”
“不是。”
“那就没事了,我赶时间,抱歉。”沈京年转身小跑起来。
“景星四中的那位帅哥,你校牌是不要了吗?”银发哥等他走过半条街,才拖着长调喊了一句。
老街路窄,这戏腔般的喊声穿透力极强。
沈京年回头,看见那人一只手兜住宣传单,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勾着校牌的挂绳,模样散漫地倚在路灯旁。
沈京年这才发现自己出门没带脑子,忘记拉上书包拉链,校牌掉了出来。
这个银发傻逼怎么不早点说,存心耍他呢。
毕竟是无理在先,沈京年小跑着折回去,接过校牌:“多谢,刚刚不好意思了。”
近距离面对面,他的目光遇上银发哥口罩上方的琥珀色瞳孔。
明媚的自然光里,看得出眉骨高鼻梁高,皮肤白过女生,神情却一副欠揍的吊儿郎当。
沈京年的记忆里隐约浮现出一个能对上号的人影,却又不确定。
银发哥眼尾上挑,语气似笑非笑:“没事。”
7点49分,操场主席台旁,高二年级组的几位老师乱作一团。
“沈京年人呢?还没来!”
“老李去教室看看!”
“教室于老师刚看过了,没人。”
7点50分。
“大会进行第三项,有请高二年级学生代表发言。”校长坐在主席台的坐席上,戴着眼镜念经似地读出流程稿。
“恰恰”和“有惊无险”,实在是幸运刺激的词。
当着全校两千多名同学的面,沈京年准时站在了演讲台上,脸上一片冷静从容,看不出半点拼命奔跑过的痕迹。短碎发、白色校服,洋溢一股清爽朝气。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二理科十班的沈京年,很荣幸……”
除了表情冷淡、语调缺少情绪起伏,沈京年将完全陌生的发言稿朗读成了广播剧的水准。字正腔圆,悦耳中带着磁性。
台下的女生炸疯了一片。
挨到开学典礼结束,沈京年已经当了一个小时的主席台活体幕布,在主席台侧方站到腿麻木。
二中领导存了私心,觉得这位男生成绩优异,斯文有礼又没祸害过小姑娘,是活生生的学霸标杆,硬拉着他不让下台。
好容易混在学生堆里往教学楼走,顶住男男女女打量的目光,沈京年频繁听见以自己为主题的对话——
“前面那个,看见没?高一和我一个班。”
“贼她妈帅!”
“我酸了姐妹!跟这么养眼的学神一个班,我光看他就饱了!”
“……你给我有点眼见力,人家可是不食人间烟火,高冷风懂不懂!”
燥热的早风打来。沈京年静静听着,心里豁然涌上难言的情绪,如同白酒掺咖啡的混杂感。
他想起,初中无数次的上台,都是为了念检讨。
小学和初中,他听见最多的评价是:那个沈京年,天天打架惹事野的没边,白瞎了一张好脸皮。
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性格转型太过迅猛,就像是弹跳的小球,弹上去落下来。原先是极端愤世嫉俗的愣头青,每天恨不得把“老子不一样”直白地贴在脸上。现在却又吊在另一个极端,冷淡又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