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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好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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妲己看着他这副模样,指尖抹去他唇上的血丝。
崇应彪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在她指尖离开的瞬间,他又低下头,飞快地、重重地在她颈侧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齿印。
他贴着她耳边,气息灼热而混乱,“是你招我的。”
说完,他后退两大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脸上的潮红和眼中的混乱退去。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截早已被揉烂的柳条,扔进溪水,看着它被冲走。
“我该继续巡哨了。”他生硬地说。然后,他握了握拳,转身大步朝着与坡顶相反的另一条小径走去。
小白狐从灌木丛里探出头,小跑到妲己脚边,蹭了蹭她。妲己低头看了看颈侧的痕迹,又抬眼望向崇应彪消失的方向,唇角慢慢弯起一个细微的、耐人寻味的弧度。
溪水潺潺,鹿鸣呦呦,阳光依旧温暖,草地上只余下被践踏过的几处草痕,证明着片刻前并非虚幻。
——
房内药草味浓重。姬发背靠矮几半坐在榻上,衣襟敞开,胸口处的伤暴露在空气中。那是一道斜贯胸口的刀伤,从右肩下方一直划到左肋上缘,虽已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但周围皮肉仍红肿翻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巫医刚调好新药膏,黑黢黢的药膏掺了龟甲粉和蓍草灰,说是能驱邪祟、助愈合。
崇应彪走进来,卸了甲只穿深褐色麻布短衣,手里拎着一陶罐清水。“巫医让我送这个来。”他将罐子放在地上,转头看了看药膏和麻布,“换药?”
姬发“嗯”了一声,没抬头。他额上都是汗,刚才巫医清洗伤口时他咬紧了牙,此刻唇色发白。
崇应彪对巫医摆摆手:“我来。”
巫医躬身退下。崇应彪在榻边蹲下,舀起一瓢清水先洗净双手,然后拿起干净麻布浸湿、拧干。
“忍着。”他说,声音平淡。
湿布贴上伤口边缘。姬发身体绷紧,手指抠进榻沿木头里,指节泛白。崇应彪动作不算轻,从伤口上端开始,一点点向下擦拭,拭去渗出的血液和干涸的药渣。
清洗完毕,崇应彪将脏布扔进水罐,罐中清水浮起一层浑浊。他伸手挖了一大块药膏,那药膏粘稠冰凉,在掌心化开。他盯着姬发的伤口看了片刻,开口:“我今日在鹿台当值。”
姬发没接话。
崇应彪将药膏抹上去,掌心贴上伤口上缘的皮肤,慢慢向下推开。药膏冰凉,他的手掌却滚烫。“王上亲准的。”
“嗯。”姬发终于应了一声,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鹿台戍卫……近身之职,多少人求之不得。”
崇应彪的手顿了顿,继续涂抹,力道均匀地将药膏覆盖整道伤口。“可不是么。”他嘴角扯了扯,“比去校场练兵、随军巡边强多了。日日能在高处站着,看得远,也看得清楚。”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慢了些。
姬发抬起眼,目光斜向上扫向他:“只是戍卫?”
“不然呢?”崇应彪挑眉,手里动作没停。
“你之前……不是一直想领一支骑兵?”
崇应彪挖起第二块药膏,这次涂得更慢,指尖偶尔掠过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人总会变的。”
药膏涂完,崇应彪拿起干净的麻布条,从姬发右肩下方向左肋缠绕。布条绕过胸膛时,他说:“鹿台那只白狐,通体雪白,卧在溪边草地。”他抬起眼,看向姬发,“我走近,它也不跑,就那样看着人。”
姬发的下颌线绷紧了。
崇应彪收回目光,继续包扎。布条缠到第三圈时,他手指按在姬发胸口未受伤的左侧,那里离心脏很近。“我见到她了。”
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
姬发没动,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谁?”
崇应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惯有的痞气,眼神却亮得灼人:“你猜?还能有谁。”声音里压着一种近乎亢奋的颤动。
“妲己。”姬发吐出这个名字。
“嗯。”崇应彪应了一声, “她现在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崇应彪沉默了片刻。烛光晃动,照亮他半边脸颊。“说不清。”他声音低下去,又飘起来,“就是……离得近时,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不是熏香,是别的……”
姬发胸口起伏,布条下的肌肉绷紧。
“她跟我说话了。”崇应彪继续说,声音又轻又烫,“问我为什么在那儿。我说,自请来的。”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抠进姬发皮肉里,“她笑了。”
“就这些?”姬发的声音冷硬如石。
“还能有什么?”崇应彪反问,语气里带着明知故问的挑衅,“鹿台那种地方,处处是眼睛,王上就在那……能有什么?”
这话说得巧妙。既否认了,又暗示了更多。正是因为处处是眼睛,正是因为王上就在近处,所以任何一点接触,都带着致命的危险和刺激。
姬发一把抓住崇应彪按在自己胸口的手腕。他动作太快,扯到伤口,脸色瞬间白了,但手上力道不减。“崇应彪,”他咬字极重,“你到底想干什么?”
崇应彪慢悠悠抬眼:“什么干什么?”
“接近她,”姬发每说一个字,呼吸就重一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知道啊。”崇应彪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模糊又刺眼,“鹿台,祭天之所,王居之地。她嘛……”他拖长声音,“王上身边的人。”
“那你还——”
“我还怎样?”崇应彪打断他,抽回手腕站了起来。两人一坐一站,在狭窄房内对峙,影子投在墙上纠缠成一团。“戍卫鹿台是王上亲准的差事,我恪尽职守,有何不妥?至于她……”他俯身逼近,“她站在那儿,我看了几眼,说了两句话。这犯了哪条律法?触了哪条天规?”
姬发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胸口的伤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别处。“你别绕弯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像绷紧的弓弦,“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
“哦?”崇应彪挑眉,“那你说说,我想什么?”
两人之间只剩半臂距离。呼吸交错,能闻到对方身上药膏和汗水的味道。崇应彪的眼神在烛光里闪着光,那光里有挑衅,有得意,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那是怀揣致命秘密、无处倾诉、却又渴望被看穿的躁动。
姬发看懂了。他太懂崇应彪了,懂他每一个眼神,懂他此刻语气里那份按捺不住的炫耀。他在说:我靠近她了,我跟她说话了,我闻到她的香气了,她对我笑了。你呢?你只能坐在这儿养伤,什么也做不了。
怒火猛地窜上来。有那么一刹那,姬发几乎要脱口而出。悬崖底下,树屋里,她在他怀里睡着的那个夜晚。可话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不能说。为了她,半个字都不能漏。
“崇应彪。”姬发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哑得厉害,“别去招惹不该惹的人。”
“不该惹的人?”崇应彪嗤笑一声,手指直接按在姬发伤口边缘的红肿处。他没用力,但指尖温度透过薄薄一层药膏传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你来跟我详细说说,这世道到底什么叫该,什么叫不该?”
姬发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崇应彪手指收紧,几乎要抠进伤口里。“倒是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凑近,呼吸喷在姬发耳侧,“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她?”
姬发身体僵住。
“或者说,”崇应彪声音更低,带着蛊惑般的恶意,“你是怕我……做些什么?”
“你敢!”姬发挥开他的手,动作太大,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脸色瞬间惨白。但他没退,反而撑着矮几站起来,逼进一步,“我警告你!你若敢碰她——”
“又如何?”崇应彪也火了,一把揪住姬发前襟,“你以什么身份管我?嗯?同袍?兄弟?还是……”他盯着姬发的眼睛,一字一顿,“你也存了不该存的心思?”
空气凝固了。
姬发看着崇应彪,崇应彪也看着姬发。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赤裸裸的东西。嫉妒,愤怒,还有被戳穿心事的狼狈。
“松开。”姬发说。
崇应彪没松。
姬发猛地抬膝,顶在崇应彪腹部。崇应彪吃痛松手,后退半步,随即抡拳砸过来。姬发侧身躲闪,但伤口剧痛让他动作迟滞,肩膀被拳风擦过。他闷哼一声,却趁机抓住崇应彪手腕顺势一拽,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在对方脸上。
砰!
崇应彪头偏过去,嘴角渗出血丝。他舔了舔,尝到铁锈味,眼神彻底冷了。“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忽然笑了,那笑容又狠又疯。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眼神像刀子,“你心里那点心思,当我看不出来?悬崖底下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你一个字不提,现在倒来管我?”
姬发呼吸一窒,胸口伤口传来湿热的触感。血渗出来了。
崇应彪盯着他惨白的脸,盯着他胸口麻布上渐渐扩大的暗红色,最终转身走向门口。在掀开门帘前,他停住脚步,背对着姬发,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的事,你别管。管好你自己就行。”
门帘落下,脚步声远去。
姬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烛火噼啪,影子在墙上晃动。胸口越来越湿,越来越烫,但他没动,只是站着,盯着那晃动的影子,直到眼前发黑,才踉跄一步,跌坐回榻上。
血已经渗透了麻布,在浅色布料上晕开一片暗红。他低头看着那片红,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抬手,按在伤口上。
很疼。
但比不上心里某个地方,那种空荡荡的、无处着力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