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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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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泛起微光,孙陵白又记起梁丘伏说过的话——
“是陈科帮的我......”
“我找的陈科......”
“他替我转达的......”
这些话像一个个匆匆滚过的球,落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里的水寒冷彻骨,孙陵白打了个激灵:“立刻告诉陈枪他们,小心陈科!”
瓦诺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在取得了通讯自由的前提下,仍不联系组织,陈科这样做的最大可能就是他已叛离。
“他联系的是谁?”
孙陵白没有再隐瞒:“是梁丘伏。”
瓦诺一愣:“之前你怎么不说?”
孙陵白咬牙道:“说来话长。等这边事结束,我亲自回去和组织交代。”
真要说清楚,就得帮梁丘伏辩护,那可是个天大的麻烦。
船只满载思绪,时轻时重,随时会被吞没,也随时可能着陆。阿藤踩下了油门,劈开平和的海面,瓦诺又开始呕吐,孙陵白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听到惊呼声。
孙陵白猛地挣脱梦境,就被浇了一滩水在头上,他几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天黑了,或者说四面八方都是黑的,船时不时卷进大浪的照明灯被他误认成月亮,阿藤努力将船驶向岸边,瓦诺一边给自己穿救生衣一边吐得昏天黑地。见他醒来,阿藤夸他睡眠真好,瓦诺艰难地示意他把椅背的救生衣套上。
孙陵白照做了,又拉了拉瓦诺的绳结确认牢固:“指南针怎么会失灵?”
“我们要是知道就不会迷路了!”
孙陵白按住了瓦诺的肩膀:“冷静点,就算晚上找不到方向,等天亮,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但在瓦诺平静下来前,风声骤然猛烈起来,将天空那块幕布撕扯得猎猎作响。
阿藤镇定的面色不再——“要……起风了。”
小船像没调好角度的海盗船,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甚至在侧翻时把孙陵白半边身体甩了出去!
漫进来的水没过了小腿。人像一条等着被洗净刮鳞的鱼,而该死的大海又和饕餮一样要用餐了。
孙陵白心里忽然有个念头冒出来:自由塔会不会也见到了这场风暴?
上面的……那个人呢?
他们相遇在很多年前,孙陵白见过他无数次化险为夷的样子,甚至即便知道了自由塔在预言里必将毁灭的命运,也会生出“有他在,自由塔也许还真不会完蛋”的念头。
而在面对眼前的危险时,孙陵白也忍不住设想:如果是梁丘伏在这儿,他会怎么做?
在被巨浪拍晕过去前,他的脑海里只剩了个念头:至少,梁丘伏不会像他一样被海水拍得吐出来。
他的意识渐渐稀释在大海里。
……
他听见风声、钢琴声,远远的、糊混在一起;然后是海鸥的叫,笑一样的叫,脆脆的让一切清晰起来。海浪渐渐被隔在窗外。
皮靴的声音近了,嗵、嗵、嗵,钢琴又响起了——什么时候断的?
孙陵白忽然睁开了眼,眼皮也和一层水波似的,轻得无法控制。他看到梁丘伏在将沉的自由塔上弹琴。
梁丘伏好像能听见他在想什么,拉过他的手坐在琴椅上。
“没有要沉,你看,都没有进水。”
他一低头,惊奇地发现刚刚的水都没了。
于是他说:“我看错了。我好像做了个梦。”
梁丘伏并不在意,握着他的手放到琴键上,交他弹钢琴。梁的手始终高他两个八度,他怎么仓忙地追逐都握不住,一下累得满头大汗,心里又气,就赌气说:“不弹了。”
梁丘伏还在弹,没听见似的。他就去阻拦钢琴上的那双手。
手也停了,但琴还在弹。琴在自己弹自己。
孙陵白隐隐约约地感到异常,但刚要深思,就听梁丘伏问他:“你为什么来这儿?”
而孙陵白对着他幽蓝的眼睛,出神地想:“这儿”是哪儿?
一眨眼,天又暗了下来,空间也挤压似的变得更逼仄。
有人摸黑进来,警觉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伸手就要去开灯。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什么停留在开关上,那人摸上来时,被吓得猛然一抖。孙陵白也从他的体温中感到自己的湿冷。
自己是水鬼么?
灯亮了,那人没头没尾地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而且问:“你为什么要来?”
孙陵白这才记起来,这个问题自己听过,而且本来是要答的,但几次三番被什么打断了。
那人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来?孙陵白......”
分明是自己的名字,孙陵白却觉像第一次听见一样震动。
他眼睫一抖:“我不知道,我是来问你要答案的。”
那人却冷冰冰地说:“对不起,我没有什么答案给你。”
孙陵白忽然感到自己的心里被这块冰烧着,痛得很奇异,那种不可名状的委屈和迷茫猛然一涌,化作了一股愤怒:“我去你孙子的梁丘伏!”
他一拳揍了上去!
这样的暴力令他自己都茫然了一刻。
但那人平静得像一滩死水,只蹭了蹭微红的侧颊,就又来审问他:“为什么愤怒?不是说‘都是我的自由’吗?”
孙陵白死死盯着他,用要剜下他一块肉的狠劲,说:“因为我爱你。”
咬牙切齿的。
他嘲讽地微笑了。
从前孙陵白不爱他的时候,说的情话他都轻而易举信了;现在经过真心吐出,他反倒一个字都不敢信。只侧身用被冷雨浸透的目光刷洗他。
孙陵白心里很无力,他想念绿色的纱帐,但记不起为什么想念、或则说近乎渴求地,他伸手用力一扯,恶狠狠地把无动于衷的人捆起来,扎成一条要贩卖的粽子鱼。
他俯身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哦。不信就不信吧,反正只是件太不重要的事。”
然而他的动作与话语截然相反,几乎用要杀死他的力道去爱他。
那人疼得面如金纸,但仍一言不发。
只是说:“如果真的这么恨我,就去醒来吧。”
这话像一道谶言,让孙陵白重新被拽回了沉重的躯壳与汹涌的水涡。
他眼前一片漆黑。
窒息感随着呕吐的喷涌减轻。
他睁眼,右手正死死攥着左手的监测仪。
天是红色的。
涛击声和海啸相比安静得几不存在。
有人收回了心肺复苏的手。
他的视线缓缓从幻觉中怪诞的梦里,转回到眼前的棕榈树上。
然后有好多的人林立着,看着他。
有一道声音伴随咝咝声在他耳边响起——
“北咚威悠祖,恰忽。”
离开这里的人,都会回来。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妈。
*
宽大的锯齿形叶子交叠遮蔽天空,阳光只有调小它的角度,才被允许进入这片森林。
过去的人们都已长大,但普杀——或者说皮瑞吉岛上的一切还维持着原样。
他们看得见最大的红玻璃太阳,将一切烘烤得发了酵;有一个满是乌龟小鱼、水草落叶的池子,池仙人永生永世镌刻着他的倒影;褐色平顶的木屋和蘑菇一起安静伫立,没有眼睛,只会等待;一年里星星最多的一天,所有人聚到一起,分享自己当下的感受。有时那一天里会下暴雨,孩童们就拒绝参加,赤着脚踩在水坑里,毒蛇不会咬人,但要小心踩到它,因为这会让它“为什么毒蛇也踟蹰不前”的歌声中断。
阿妈喊他“回回”,语调似乎比曾经更柔和,因为他完成了外乡人常有的出走,而他的回归对于皮瑞吉岛上的人来说,是尘埃的落定。阿妈不再担心,某个午后树上的他会消失在光点,不会再有外乡人来抓走他。
他轻轻点着监测手环,银光在这片近乎原始的小岛上格格不入。阿妈问:“这是什么?外乡人的炸弹吗?”
他答:“不是的,这不会害我。”
阿妈隐含着担忧地微笑:“是喜欢的姑娘吗?”
“不是。”不是姑娘。
孙陵白张开手臂抱了抱她,阿妈的怀抱比曾经小,但双臂的力道还是一如过去的熟悉,像两道橡皮筋。她说:“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可怕?”
“是的。”
“可是我看到你还想回去。”
孙陵白说:“如果世界不能变成巨大的皮瑞吉,我绝对不会一去不回。”
“世界那么大,皮瑞吉会被吞没的。”阿吉顶着天生的金头发,从窗前路过,他嚼着辛辣的小蒲扇形的叶子,探进头来说。
孙陵白说:“我不会做外乡人的。”
阿妈也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永远不要那样做。”
孙陵白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回来,赶上了星夜。
也正巧是大暴雨,孩童蹦蹦跳跳,留恋着话语的大人也难免分心,一些也加入到其中。这是孙陵白第一次看到过去的玩伴和他们的孩子出现在一起。
阿吉的儿子格外矫健,跳得比身高还远,溅起的水落在孙陵白面颊,让他想到自己过去也这样做过。
他还在注视下说着外面的事,他说长云的匆忙,阳光从掠过联邦医院到攀上第四大厦尖顶的玻璃只需要几微秒,一段走了小半生的记忆被抹除只需要十分钟,一个人从成立地下诊所到死在同伴的枪下只需要五年,一个党派从诞生到成熟也只要十年。
他也说沃里顿的拥挤,人能从街心广场被庆典上的人挤进天使雕博物馆,能从河流的这头挤到那头,能在紧挨的两朵水花里看见生与死,爱与恨,信任与不信任。那样多的纠葛就塞在小小的几簇话语里,那样浩大的战局都压在狭隘的水面下,然而每走一步又像扫地雷,踩中了也不知道炸飞的是自己的一条大腿还是大半个人类文明。
星星和叶尖的反光一样亮,令人想起刀片、枪管、眼睛、泪水、唾液,但转瞬又全忘了,在酝酿睡意的安宁里摇成了一杯匀和的果蔬汁,喝掉,健□□存、快乐、未来就都不用担心了。
他们挨个过来拥抱他,到最后所有人抱成一团,孩童还孜孜不倦踩着水。
阿吉说:“战争啊,我们也听说过。”
阿妈说:“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不要再回去了。”
所有人等着他说话。
孙陵白叹息着说:“我终于回家了。”
偏偏是在不能完全割舍对外牵挂的时候。
手环微微亮起,海浪的轰鸣错听成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