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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醉春风桃之夭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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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内,只留下相对无言的万凯与神色平静的洛水晴。
茶气袅袅,将万凯脸上那未散的茫然与空洞衬得愈发清晰。
他望着阿离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然微凉的杯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洛水晴缓缓斟满一杯新茶,推向对面,轻声打破了此时的沉寂:“喝茶吧!万师兄。人各有志,道……亦不同途。强求不得,也无需强求。”
“不同途?”万凯猛地收回视线,转向洛水晴。他脸上惯常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流露出一抹藏不住的高傲与张扬,“自古以来,问道修仙之人,哪个不是历经磨难,砥砺前行?哪个不是珍惜天赋,勇攀高峰?她明明身负如此禀赋!明明触手可及!却偏偏……偏偏自弃前程!这不是不同途,这是……这是暴殄天物!是懦弱!是不可理喻!”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评判意味!
“万师兄!”洛水晴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波澜,“你不了解阿离。她和你,不一样!”
有些人,生来脊梁中便流淌着光,又岂会被久久困于方寸之地的阁子中!阁子再高,于某些人而言,也不过是另一重牢笼而已!
“本是非凡之质!鹤立之姿!”万凯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满是自嘲与某种挫败的恼意,“却偏生要自堕凡尘,去做个庸碌散人!如此……如此不明轻重之人,我先前竟还将她视作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哈哈,可笑的,原来是我自己才对!”
他摇着头,语气中全是对自己的指责与羞愤。
“万师兄!那是阿离。”听到万凯略带指责的话语,洛水晴也冷了脸色,“阿离是阿离!她有自己的选择!”
万凯斜睨了洛水晴一眼,没再反驳,转身走了。
洛水晴独自留在原地,指尖抚过尚有暖意的杯沿。
她一直都知道万凯是高傲的,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万凯撕掉常年的笑脸,如此的冷漠,甚至是冷酷!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虽然平日里万凯一直和他们插科打诨,但他内心深处其实并未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心中只有天才,那一个个打破藏书阁记录的天才!就像他结交的朋友,只有拾级以上的人!
修仙界年轻一代总是把她、商师兄和万凯放在一起并称为“三杰”!可是她却知道,万凯从未拿他们当过对手,因为他的眼中从未有过他们!即使他天天拿死皮赖脸地卖各种东西,但他内心是无动于衷的,那只是他体验人情的一种方法。
他对他们,只有无视,彻底的无视!
或许阿离是他第一个视为对手的人吧,阿离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本能的领悟力,那种对拾级诱惑的漠然转身,大概才第一次真正触动了万凯!
可惜……阿离的眼中也没有他!
想着,想着,洛水晴不自觉地笑出了声,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万凯的无视是因为自傲与自负,而阿离的无视,就只是无视而已!
阿离看见了,理解了,然后选择了自己的方向,仅此而已。那无视里,没有比较,没有贬低,甚至没有刻意,就只是简单的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啊!
“这样的人……”洛水晴望向窗外云卷云舒的远山,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竟然不想待在修仙界……这片天地,往后得损失多少意想不到的乐趣和偏离常规的可能啊……”
“确有可能!”一道沉稳而略显苍劲的声音响起,带着沉吟后的审慎。说话的是云横秦岭当代掌门,商正嵩。
正阳殿,后山,消失已久的商玦与掌门商正嵩正默默静立。
一向威严的商掌门,此刻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阿玦所言属实,这位阿离姑娘怕是个棘手的人物啊!
“我也是出关后,听到了这两日的风声,才将诸多线索串联,骤然想到此事。”商玦回道。
他垂首站着,面色较往常更为苍白,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疲惫,仿佛重伤未愈,又似心事重重。
“依你所复述的相遇情景,以及她后续的这些行为……”商掌门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位阿离姑娘,确实不简单。她来处蹊跷,去处果决,对人族和仙门,究竟抱有何种态度?是善是恶?是漠然还是另有所图……皆难以揣测。更关键的是,她出现的时间与地点,未免太过巧合!”
沉吟片刻。商掌门目光锐利起来,再次确认:“你确定,依你现在的能力,无法打开百丈岭的封印?“
商玦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说道:“闭关这段时日,我除了疗伤,大半心神皆用于反复回溯当日遇见阿离姑娘的每一个细节。越是回想,越觉其中微妙之处难以解释,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出关后,我未惊动任何人,立刻秘密再赴华山,重临百丈岭。果然……那里存在着一重神秘的封印,隔离了龙陨之地!那绝不是我之前设下的封印,而且,以修仙界的情况……恐怕无人能打开它!”
一时寂静,唯有清风徐徐。
半晌,商掌门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神色凝重,却仍努力宽慰道:“阿玦,事已至此,暂且莫要过度思虑,徒耗心神!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前面撑着。……宗门传承数千载,什么风浪未曾见过?当务之急,是你需好生休养。”
他话锋一转,语气染上浓浓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对了,你的伤势……此番闭关,可好些了?”
商玦垂眸,避开师父关切的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劳师父挂心……尚未痊愈。”
“还未痊愈?怎会如此严重?!”商掌门不解,他霍然转身,一步便跨到商玦面前,不容分说抓起他的手腕,三指搭上脉门。
灵力探入,旋即,商掌门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惊怒交加:“经脉晦涩,灵台有损,神魂竟亦显萎靡之象!这岂是寻常损耗?分明是伤了根本!阿玦你……你怎会伤至如此地步?”
老者抓着弟子的手微微发颤,既是心痛,又是后怕。
商玦任由师父探查,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的愧色,但声音依旧维持着平静,只在深处透出些许疲惫的温情:“事发突然,弟子有许多未明之处,不敢贸然禀报,令师父烦忧。些许伤势,慢慢修养便是!”
“慢慢修养?”商掌门松开手,来回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盯着商玦,“那下月去山顶的事,你如何能去?!依你眼下情形,此事作罢,待你痊愈再议!”
“山顶”二字,让商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缓缓低下头,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空气中只闻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却似有幽火燃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师父……弟子打算,下月便前往山顶……长期闭关!”
“阿玦!你!”一向沉稳如山的商掌门,此刻语气中竟陡然迸发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惊怒,以及汹涌如潮的担忧,“胡闹!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一年去一次即可,不用长住!”
商玦沉默,只执拗地盯着面前的老者。
商正嵩看着眼前面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弟子,心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阿玦可是他亲自从襁褓中带回,一点一点亲手养大的孩子啊!他教他握笔写下第一个字,领他认识天地间的第一缕灵气,看着他从小小一团成长为如今挺拔清俊的青年,欣慰于他的天赋与心性,也竭力想为他铺平道路,遮风挡雨。
他看着他,一步步成为了商山派,乃至整个修仙界的骄傲!
怎么……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商玦迎上师父惊怒交加的目光,本能地想躲避。他先是不堪重负般低下了头,下颌线条绷紧。继而,又缓缓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师父……我想去闭关!我也想……弄明白一些事……关于……我自己……”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生生将商掌门已到喉头的更多劝阻与命令堵了回去。
又是一阵沉默。是啊!他怎么能……阻止阿玦去寻找自己啊……
“阿玦啊……”良久,商掌门那向来庄重威严的国字脸上,染上了一股化不开的疲惫,修仙后不变的面貌瞬间染上了一丝无能为力的苍老,“你是阿玦啊……是我商山派的商玦!!”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沉的痛惜。
“师父……”商玦的嘴角扯起一个极淡却又极苦的弧度,眼神飘向虚无的某处,“近日来,弟子总是……旧梦不断。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不属于我的记忆,却仿佛沉在血液深处……越来越清晰……”
“什么?!”商掌门脸上血色骤然褪去,惊惧之色再也无法掩饰,甚至掺杂着几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深忌惮与敬畏。怎么会这么快?!阿玦他才二十多岁啊!他还这么小!他明明……
“师父!”商玦打断了师父的失神,那自嘲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看透般的荒凉,“我不想再逃避了!如果这具躯壳里原本盛放的……并非全然是我,那么,至少让我去弄个明白!”
“阿玦啊……”商掌门的声音里满是苍凉的无奈,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执拗如铁。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无力感淹没了他,他仿佛又看到那个蹒跚学步朝他张开小手的孩子。
“你是阿玦啊……没想到,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襁褓中的婴孩,也长成如今这般有主意的模样了……”他声音微哽,伸出手,似乎想像儿时那样拍拍他的头,手抬到半空,却又沉重地落下。
“师父……”商玦喉头滚动,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压抑的水光。
“罢了……罢了!”商掌门别开脸,强迫自己硬起心肠,“为师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什么!你长大了啊,是该自己做主了啊……只是,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是阿玦!”
一时无语凝噎。
师徒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旁边无字的墓碑。只一个毫不起眼的土包,随意用石头堆砌,旁边插着一柄短剑,周围竟是连棵草都没长。
微风轻拂,师徒二人默默立着,任由夕阳西下。
“去吧……”最终,还是做师父的先松了口。那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透出无尽的疲惫与放手。
“多谢师父!”商玦放下手中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往昔岁月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师长的悉心照顾,同伴的敬仰倾慕,山间漫步的闲适,晨钟暮鼓的安宁……他终究是要一一辜负了。
不知道下次回来的,还是不是如今的商玦了!
商掌门闭了闭眼,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阿玦啊!至此一去,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这句话,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是商山派的掌门,肩负着整个宗门乃至更沉重的责任,不能罔顾私情!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临行前,商玦的目光再次落向角落那无名的墓碑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那一小片寸草不生的灰白之地前,撩起衣摆,缓缓屈膝,再一次深深跪下。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后山内格外清晰,一下,两下,三下……
商正嵩看着那挺直却又显得孤绝的背影,眼前骤然模糊,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这孩子,从小便懂事得让人心疼:“阿玦啊……”
这声呼唤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怜惜。
商玦并未立刻起身,他维持着俯首的姿势,声音从地面传来,闷闷的,却带着一种斩不断的温柔与决绝:“她永远是我的母亲……是她!将我带到这个世间。这份生恩,无法斩断!”
商正嵩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揉了一把。
他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血腥又诡异的夜晚。当他接到隐秘传讯,不惜动用禁术撕开空间赶到那处荒僻山谷时,看到的便是那样一幕:刚刚娩出、浑身还沾着血污与粘液的婴孩,不哭不闹,就那样静静躺在气息已绝的女子身旁,一双眼睛清澈地睁着,映照着惨淡的月色与父亲癫狂的背影。
哪有孩子一出生就能睁眼啊?偏偏阿玦就是这样!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世间,确有一种人,生而知之,他们自降生那一刻起,便已“记得”。记得生产过程极致的痛苦,记得母亲最后的眼神,也记得……亲生父亲那柄沾着母亲鲜血转而向他劈来的利刃,以及那撕心裂肺的,混合着无尽悔恨与疯狂的嘶吼:
“千屈!我后悔了……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不好?我现在就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回来,对不对?千屈!你回来啊!你看着我!你回来啊——!”
乌金,那个曾经名动一方的男人,那一刻如同失去所有的困兽,字字泣血,状若癫狂。他挥舞着本命法器,不是对敌,而是斩向自己刚刚出世的亲子!
那一幕,深深刻在了商正嵩的心底,更刻在了刚刚降临人世的商玦的脑海最深处。
母亲力竭血尽而亡,父亲神智崩溃欲弑亲子……这哪里是一个生命该有的开端?
阿玦不应如此啊!他是人族的英雄啊!他应在祝福中降生,前途光明,幸福无忧。可偏偏,他的诞生裹挟着不明的阴谋与算计,降临的瞬间便笼罩上至亲相残的惨烈阴影。
如果不是他早到一步,拼着修为受损挡下那致命一击,强行带走气息微弱的婴孩,或许阿玦在睁开双眼看到这个世界的同时,便已在其生父的疯狂中毁灭。
“这些年,我从未停止探查。”商掌门的声音沉缓,“当年之事,疑点重重。乌金性情虽傲,却非如此偏激之人。他究竟从何处得到那所谓的转世之法?可惜,线索模糊,至今……仍未完全查清。”
商玦闻言,跪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缓缓直起身,却没有回头,侧脸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苍白。
“是吗?”
可惜……已经太迟了啊……
纵使查清了所有阴谋,辨明了所有是非,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早已化为黄土一抔,父亲?那个记忆中只剩疯狂与杀意的身影,早已毁道自杀……亲缘已断,来处迷雾重重,得到了真相,也填补不了那与生俱来的缺失啊!
他,生而有罪啊!
是耗尽了母亲的生命与精血,才得以降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