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富江共感之后》忽雨林

11、照片（2）

　　泽水从照相馆出来，手上拿了一叠相片，每张都印着不同的人像，角度各异，但人物总是宁静和美的。这些都是她偷拍用来卖给同学的。

　　学校里总是些因为爱呀情呀，什么都愿意付出的蠢才，泽水摆弄着两架相机的位置，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心里想的却是感谢。
　　如果没有那些笨蛋，她存来买相机的钱也不会那么快就能筹齐。

　　“可不能留下折痕……”她小心地放进包里，“……要不然卖不出好价钱。”

　　赶到宫城礼子的家，泽水摁响门铃，等人开门的空档，瞧了眼腕表，还好没错过约定时间。

　　她抬头望天，不知道宫城学姐最近怎么了，脾气变得很暴躁，如果再这样下去，她可不想和这种性情易变的人保持太密切的联系。

　　门应声而开，泽水扭头微笑道：“宫城阿姨好，我来找礼子学姐。”

　　走过略显昏暗的廊道，推开木门，泽水便看见，拢紧的浅色窗帘，和暖色灯光下半躺在床上看杂志的宫城礼子。

　　“宫城学姐下午好呀，”泽水先是问好，把门合上，自来熟地反坐在椅子上，她拿出一笔钱递给宫城，“这是租相机的钱。”

　　泽水和宫城都是摄影社的部员，泽水原本没打算让她知道自己在买卖相片，她很小心，不想身边人知道，但一次意外，还是被发现了。

　　宫城没有揭穿她的意思，还好心地借她相机，此外，宫城还向她买过许多次相片。关系越发复杂，泽水干脆算租借的相机，也给宫城支付费用。

　　这次不仅是来交给宫城定下的照片，也是打算把相机还给她。

　　泽水从包里拿出长崎学长的照片和相机，一齐递给宫城。

　　宫城抬起暗沉的脸，眼下深陷，她撇开那些照片，冷声道：“谁要那个丑八怪的照片！”

　　她音色沙哑发沉，倒很像个病人，然而单从宫城阿姨的话听来，宫城似乎只是装病不想上学罢了。

　　泽水也有些犯难，未达到顾客标准而返工的经历也不是没有，但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求换拍照对象的。

　　毕竟喜欢一个人也需要时间不是吗。

　　泽水弯腰捡起照片，这些之后还可以卖的，她起身问道：“可以哦，学姐你想要谁的照片呢？”

　　“富江，我要富江……”

　　半刻钟后，泽水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望向天边浅色的月亮，自言自语：“居然是他……”

　　之前富江转校过来时，泽水曾经打算过偷拍富江，他的确英俊，风头正盛，一定能卖个好价。
　　然而事实并不如意，每次都被他发现，每次都是落荒而逃，甚至还要被他责骂。

　　——“相机这种俗烂的东西，连我的美丽的十分之一都无法呈现！”
　　被这样贬低过，酷爱摄影的泽水也不会自讨没趣。

　　不过假使有人高价要买，她也还是会去拍些来，说也奇怪，并没有人向她定制过富江的照片。

　　这样想着，走在路上的泽水却意外瞥见了富江的身影，她顿在原地，反射性地拿出相机，对准那道侧影，按下按键。

　　镜头之下什么也没能留住，泽水忘记她把胶片送到照相馆，新的一卷还未放入，而眼前的黑发少年早已隐匿人群中消失不见。

　　—

　　京极织音并不惊讶野川富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似乎真把自己当做一件独属于他的玩具，在归属权上有异常的固执。

　　在介绍过泽水后，京极织音打开房门，想要整理东西，把野川富江这座大佛送出门。

　　大佛岿然不动，他眼角微挑，斜倚在墙上的身躯单薄又强势，京极织音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你骗我，是不是？”

　　野川富江轻哼一声，转眼就倒躺在地板上，修长的四肢伸展，他语调懒散道：“不是骗你，我就是懒得出门。”

　　京极织音还在整理衣物：“那我背你出门。”

　　野川富江翻坐起来，长手伸直撑在背后，浓墨似的黑色额发游离在白瓷的皮肤上，遮挡住绝大部分的视线。

　　京极织音不用看，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句。
　　京极织音很为自己感到悲哀，和野川富江相处的时间里，她没有学习到万人迷的真谛，却已经成了万人迷的奴役。
　　对他的所有话语和行动，几乎了如指掌。

　　野川富江的意思绝非被一介女子背在背上的恼怒和羞耻，他只是单纯地为被堂堂一个玩具要求而感到气恼。

　　她认真解释道：“不说其他，你知道我是单亲家庭，我妈妈还很年轻，我很担心她会喜欢上你而变得疯狂，那样的话……”
　　她停顿一秒，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妈妈发狂到想要杀人的模样。
　　“……总之，你现在明白了吗？”

　　不知何时，野川富江已经凑到京极织音的跟前，一对黑瞳躲藏在细碎的额发之下熠熠生辉，那颗泪痣抵在柔软的发梢，却仿佛划破皮肤的刀尖上的血珠。

　　他微微启唇，微热的气息流转：“我不知道。”

　　何曾几时，京极织音误以为野川富江浑身上下，恐怕连血都是冷的。

　　京极织音猛地抬头，眉毛蹙起，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又什么情绪都不剩，她捂着脸，说的话因此而发闷。
　　“反正，你现在知道了，至少不要让我妈也喜欢上你，我不想这样……那么多人喜欢你还不够吗？”

　　看着野川富江越靠越近的脸，京极织音有些发愣，一面想到他总是不让自己碰他，却会随心所欲地触碰自己，一面又想明白了现状。
　　野川富江是恨不得全世界都爱自己的存在，她的话是一种挑衅还是某种不满，他那么高傲的人会怎么想？

　　京极织音本能地往后退去，手中的衣服被她抓得发皱，却听见他说：
　　“我不知道你是单亲家庭。”

　　“啊？”
　　房间太小，京极织音很快退到墙角，望向野川富江的眼神里有几分朦胧的不解。

　　“我没跟你说过吗……不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是我的玩具，我了解我的东西有什么不行？”

　　“不对，你也没问呀……你别这样瞪我，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野川富江将一切收入眼底，京极织音的动作和语气无一不透露出她对于独占自己的痴迷，倘若是从前，这副神情、这张脸，他是一个眼神也不会给。

　　然而，然而……野川富江不会是从前的野川富江，他还是看向眼前一脸空白的少女。

　　“你喜欢我吧？”

　　“哈？”京极织音不能理解，怎么就从单亲家庭的话题又跳脱到这个日常节目了？

　　自从某次被追问得有些烦躁，京极织音答过一回喜欢，隔三差五，野川富江就要随口提一嘴，甚至发展到后面，京极织音本人都已经接受这个设定，开始用“喜欢”来解释一切。

　　“……嗯，喜欢。”京极织音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撒谎的机会，甚至还是对着野川富江这个谎话连篇的家伙。
　　但这句谎话，她早已没有撒谎的自觉。

　　“你就是你对待喜欢的人的态度？”

　　京极织音嘴角一抽，还是学着那些追求者的语气，神志不清地胡说一通。

　　野川富江的脸色却寒潮回春般，绽放出樱花般的笑容，然而话语还是带着刺儿：
　　“是你喜欢我，凭什么要求我？”

　　京极织音双手合十，弯腰拜下去：“我哪敢要求你呢，我求你……”

　　野川富江像是没想到，双脚一跳，差点蹦起来，他捂着下半边脸，眼神飘忽，有些为大惊小怪的自己气恼，又很为对方的虔诚态度所取悦。

　　不可避免的，野川富江又开始推测她会在什么时候杀死自己。

　　然而这次，只是想到她的双手会沾满自己的血，鲜红的、滚烫的血，他竟然感到浑身发起热来。
　　……那天来临时，她也会哭吗？

　　终于送走野川富江这尊大佛，京极织音正好收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今晚不回家了。

　　酒屋内，京极淳和好友朝田喝着酒，手上夹着白色的细烟，吐出一口灰色的烟雾，耳朵上夹着手机和女儿讲电话：
　　“小音，你现在总算能对我说实话了吧。”

　　织音软和的声音夹带着些许电音，她说：“什么？”

　　朝田嘻嘻哈哈地对着手机喊：“小音你有喜欢的人了吧？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小纯是这个意思呢！”

　　“……没有啊，我没有喜欢的人。”

　　“那你在路上挡着那个人呢，是谁？虽然你长得高，但还是没能完全把他遮起来哦。”

　　“妈妈！”京极织音无奈地喊，“就是同学啦。”

　　“真是有够没礼貌的同学。”京极淳这样评价道，又说，“他一定不喜欢你。”

　　“……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京极淳也没再追问，告知完毕，干脆地挂了电话，指尖的烟也快要燃尽。

　　朝田接过那只烟，闭上眼深吸一口，烟自两瓣擦着口红的嘴唇中间吐出，玩笑似的直喷向京极淳因酒精而泛红的脸颊上。

　　“不是说要戒烟？”京极淳把眼前的烟雾挥散，脸上倒是没有不爽的神色，只是面无表情。

　　“就抽一口啦。下一秒就戒掉！”

　　朝田把烟扔进空啤酒瓶里窒熄，又朝京极淳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干嘛对小音说那种话啦，现在正是谈场青春恋爱的好时间呀？打消人家的积极性多不好呀。”

　　京极淳又点燃一只烟，狭长的眼睛眯起：“哦，那你是觉得她像我一样，高中谈恋爱谈到辍学，还年纪轻轻就生下孩子，这样、很好？”

　　朝田没再说话。

　　“我不是觉得恋爱不好，虽说这个时间点也有点烦心，但是……”京极淳说，“你看到那个男孩的脸了吗？”

　　“根本没看到，那个角度，小音把他挡个严严实实呢。”朝田点着下巴回忆道。

　　“我也没有看清。”

　　“那又怎么了，你怕小音喜欢上一个丑八怪？”

　　“喜欢上个丑八怪才好呢，就怕她喜欢上个谁都喜欢的漂亮孩子。”

　　“那还不好？眼光多好。”

　　“好个屁。你不知道，小音是很容易跳进陷阱的孩子，她分不清好人坏人。”

　　朝田摇摇头，“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京极淳瞥她一眼，平静地陈述事实：“因为你和她一样笨，也分不清是非好坏。”

　　从酒屋出来，已经是半夜，京极淳架着朝田往就在附近的朝田家的方向走。

　　快到家门口，一道高挑的身影突然闪现在她眼前，夜色般浓黑的发在微冷的空气中被风吹动，毫无缘由地，京极淳知道这少年是谁。

　　她把朝田丢进家里，拿了钥匙跑出去，街道上人影萧条，环顾四周，再不见那孩子的背影，那攀附在他身上的红唇女人自然也不见身影。

　　京极淳在冷风中皱起眉头，她把手掏进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她早在酒屋外就把空掉的烟盒扔了。

　　她叹出口气，喃喃着这世间最宝贝珍惜的人儿的名字，“小音……”

　　而此时，京极织音正往旅馆的方向走。
　　敲响旅馆房间的门时，门下的缝隙还黑着，屋内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应声而开，野川富江顶着张看不清表情的黑沉沉的脸，京极织音对着他笑了一下。

　　“野川同学，你还没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