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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盟约·各执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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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寅时三刻。
质子府内一片死寂。
萧玄弈躺在榻上,面色青紫,唇边残留着暗黑的血迹。太医王守仁跪在榻边,指尖从他腕间移开,沉默了足足十息,才颤声开口:
“质子……脉息已绝。”
话音落,韩德让和阿史那燕同时跪倒在地。
“殿下!”
阿史那燕的哭声凄厉,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刺耳。韩德让老泪纵横,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苏挽澜站在床边,面色苍白如纸。
她看着榻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这是戏,是萧玄弈亲自设计的假死戏码。可当亲眼看着他停止呼吸,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失去最后一丝生气时,她心里某个地方,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假的。
都是假的。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可手在抖。
“姑娘,”王太医颤巍巍起身,“质子……毒发身亡。老臣……回天乏术。”
苏挽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
“有劳王太医。”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请太医……出具脉案。”
“这……”王太医犹豫。
“出。”苏挽澜盯着他,“如实出。脉象如何,毒症如何,死因如何一字不差。”
王太医看着她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心里打了个突,终是点头:
“老臣……遵命。”
辰时初,消息传遍汴京。
辽国质子萧玄弈,在晋王府夜宴中毒,经太医全力救治无效,于今晨毒发身亡。
死因:鹤顶红。
下毒者:未知。
朝野震动。
鸿胪寺卿当场晕厥辽国质子死在大宋,这是要引发两国战争的大祸!礼部尚书连滚爬爬进宫面圣,皇帝赵瑾在养心殿砸了三个茶杯。
“查!”他厉声下令,“给朕彻查!是谁下的毒?是谁?!”
大理寺卿陆明渊领旨。
他带着衙役赶到质子府时,府内已设起灵堂。白幡飘荡,纸钱飞扬,韩德让和阿史那燕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哭声凄切,闻者动容。
苏挽澜也在。
她一身素白,未覆面纱,站在灵堂角落,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见陆明渊进来,她缓缓转身,递上一封信。
“陆大人,”她声音沙哑,“这是……萧质子临终前,托民女转交的。”
陆明渊接过信,展开。
信很短,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虚弱下写就:“陆大人台鉴:
玄弈命不久矣,中毒之事,心知肚明,下毒者:晋王赵珩、安国公秦远山、辽使萧兀鲁,证据:萧兀鲁腰间佩刀鞘内,藏有鹤顶红残粉,秦远山书房密室,有与萧兀鲁密谋书信,晋王府昨夜宴席所用酒杯,底部有机关,玄弈一死,不足惜。唯望大人查明真相,还玄弈……一个公道,萧玄弈绝笔”
绝笔。
血书。
陆明渊的手在抖。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不是没见过冤案。可一个辽国质子,临死前将如此惊天密报告诉他,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信任。
意味着托付。
也意味着……滔天的麻烦。
“苏姑娘,”他抬眼,目光锐利,“这信……真是萧质子所写?”
“大人若不信,可验笔迹。”苏挽澜淡淡道,“萧质子平日有写日记的习惯,笔迹可对照。”
陆明渊沉默片刻,将信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本官会查。”他沉声道,“若信中所言属实……本官定还他公道。”
“谢大人。”
苏挽澜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走出灵堂时,她听见身后陆明渊下令:
“封锁质子府!所有人不得进出!本官要……验尸!”
同一时刻,晋王府。
赵珩坐在书房里,手里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没想到萧玄弈会死。
那杯毒酒,本是给苏挽澜准备的鹤顶红分量极轻,只会让她当众失态、露出破绽,不会致命。可萧玄弈替她喝了,又偏偏赶上他体内多年的慢性毒发作,两毒相冲……
竟真死了。
“王爷,”幕僚低声道,“陆明渊已经去了质子府,据说……拿到了萧玄弈的遗书。”
“遗书?”赵珩挑眉,“写了什么?”
“不清楚。但看陆明渊的脸色……恐怕对王爷不利。”
赵珩冷笑。
“不利?他能如何不利?一个辽国质子的遗书,无凭无据,能奈我何?”
“可若是……还有证据呢?”
赵珩手一顿。
“什么证据?”
“萧兀鲁那边传来消息,”幕僚声音更低,“他的佩刀……不见了。”
“什么?!”赵珩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宴后就不见了。萧兀鲁原以为落在王府,今早派人来找,却没找到。”
赵珩握紧棋子。
萧兀鲁的佩刀。
那刀鞘是特制的,内层藏着一小包鹤顶红是萧兀鲁从辽国带来的,原本准备用在别的场合。
若这把刀落在陆明渊手里……
“找!”赵珩厉声道,“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幕僚应下,又问,“王爷,秦远山那边……”
“他?”赵珩冷笑,“他现在自身难保。萧玄弈一死,辽国必向宋廷施压。皇帝为了平息辽怒,总得推出个替罪羊。秦远山……正合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去,把秦远山与萧兀鲁往来的那些书信,抄一份……匿名送到陆明渊府上。”
幕僚一惊:“王爷,这……”
“照做。”赵珩淡淡道,“既然要乱,就乱个彻底。”
秦府,书房。
秦远山盯着桌上那封刚送来的密信,脸色铁青。
信是萧兀鲁写的,只有一行字:
“刀丢,事泄。早做打算。”
刀丢了。
那把藏着鹤顶红的佩刀。
秦远山的手在抖。
萧玄弈死了。
死在他的宴上,死在鹤顶红下。
而凶器,是萧兀鲁的刀。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旦事情败露,他就是主谋——勾结辽使,毒杀质子,挑起两国争端。
诛九族的大罪。
“老爷,”管家颤声问,“现在怎么办?”
秦远山沉默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狰狞,透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既然要死……那就多拉几个垫背的。”
他提笔,铺纸,开始写信。
一封给晋王赵珩。
一封给太后。
还有一封……给皇帝。
每一封,都写满了“真相”晋王如何设计毒杀,太后如何包庇沈家余孽,皇帝如何默许割地密约……
写完后,他叫来心腹:
“这三封信,送去三个地方。记住若我出事,立刻将信公开。”
“是!”
心腹退下。
秦远山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黎明前。
也是这样的……绝望。
可那一次,他赢了。
这一次呢?
他闭上眼。
听天由命。
大理寺,签押房。
陆明渊看着桌上三样东西萧玄弈的遗书,萧兀鲁的佩刀(韩德让“恰好”在王府后院假山石缝里找到的),还有一封刚送来的匿名信(里面是秦远山与萧兀鲁的往来书信抄本)。
证据链,完整了。
动机:秦远山通辽,被萧玄弈察觉,故与萧兀鲁合谋灭口。
凶器:萧兀鲁的佩刀内藏鹤顶红。
证人:晋王府侍女供认,昨夜宴上,秦远山曾与萧兀鲁密谈,并碰过萧玄弈的酒杯。
铁证如山。
陆明渊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他知道,这案子没那么简单。
萧玄弈的死,牵扯太多秦党、晋王、辽国,甚至可能牵扯到……七年前的沈家旧案。
可他不能退缩。
他是大理寺卿,是掌管刑狱的最高官员。有人在他面前死了,留下血书,托他伸冤。
他必须查。
“来人。”他睁开眼,目光坚定,“调集人手,包围秦府缉拿秦远山!”
巳时三刻,秦府被围。
禁军副统领萧战亲自带队,将秦府围得水泄不通。陆明渊手持圣旨,踏入府门。
秦远山没有反抗。
他换上了一品国公的朝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面色平静得可怕。
“陆大人,”他缓缓开口,“老夫等你多时了。”
陆明渊面无表情:“秦远山,你涉嫌勾结辽使、毒杀辽国质子,本官奉旨拿你拿下!”
衙役上前。
秦远山却笑了。
“陆明渊,你当真要拿我?”
“法不容情。”
“好一个法不容情。”秦远山站起身,直视着他,“那你可知道,七年前沈家那场大火,是谁放的?”
陆明渊瞳孔骤缩。
“你……”
“是老夫。”秦远山坦然承认,“可老夫只是执行者。下命令的人……是先帝。”
话音落,满堂死寂。
连衙役都僵住了。
先帝?
这怎么可能?
“你胡说!”陆明渊厉声道。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秦远山冷笑,“沈翊反对割地密约,触怒先帝。先帝下令灭口,老夫……只是奉命行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如今你要拿我,可以。但老夫若死,当年所有真相包括先帝如何签下密约,如何下令灭口,如何掩盖罪证——都会公之于众。到时候,丢脸的不是老夫,是整个赵氏皇族!”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陆明渊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他知道秦远山说的是真的。
从萧玄弈送来的密约副本,从沈家旧案的种种疑点,从太后讳莫如深的态度……他早就猜到了。
可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见是另一回事。
先帝。
那个他曾敬若神明的君主,那个他一直以为英明神武的皇帝,竟然……做出这种事?
“陆明渊,”秦远山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你现在,还要拿我吗?”
陆明渊沉默。
良久,他缓缓抬头,目光冰冷:
“拿。”
一个字。
斩钉截铁。
秦远山脸上的笑容僵住。
“你……”
“先帝有罪,那是先帝的事。”陆明渊一字一句道,“你有罪,是你的事。本官今日拿你,是因为你毒杀质子、通敌卖国。至于沈家旧案……本官会一并查清。”
他挥手:
“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衙役一拥而上。
秦远山没有反抗。
他只是死死盯着陆明渊,眼中满是怨毒。
“你会后悔的……”他喃喃道,“你们……都会后悔的……”
未时,消息传开。
安国公秦远山被捕下狱,罪名:通敌卖国、毒杀质子。
秦府被抄,搜出与辽国往来的密信数十封,金银珠宝无数。秦党官员人人自危,纷纷上书撇清关系。
晋王赵珩闭门不出。
辽使萧兀鲁被软禁在鸿胪寺别馆,等待辽国那边的反应。
而太后……
慈宁宫传来消息,太后听闻秦远山被捕,当场晕厥,至今未醒。
汴京城,彻底乱了。
黄昏,玲珑阁,密室。
苏挽澜看着榻上“沉睡”的萧玄弈,指尖搭在他腕间脉息微弱,但平稳。龙涎香的药效还在,他至少还能“睡”三天。
“姑娘,”青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秦远山入狱了。陆明渊下令,三日后公开审理。”
“这么快?”
“秦远山在狱中……说了很多。”青影低声道,“关于沈家旧案,关于先帝……陆明渊压力很大,必须尽快结案。”
苏挽澜沉默。
她想起秦远山被捕前说的那些话。
先帝。
真的是先帝吗?
那个曾经抱她在膝头、教她写字的皇爷爷,那个她一直敬爱的老人……真的是下令灭沈家满门的凶手?
她不愿相信。
可证据摆在眼前。
“还有,”青影继续道,“晋王府那边有动静。赵珩暗中调集了北境的私兵,恐怕……要反。”
反?
苏挽澜挑眉。
“他敢?”
“狗急跳墙。”青影道,“秦远山入狱,下一个就是他。他若不反,只有死路一条。”
苏挽澜冷笑。
“那就让他反。反得越凶,死得越快。”
她顿了顿,问:
“萧兀鲁那边呢?”
“辽国那边已经收到消息,派了使臣过来,三日后抵京。据说……来者不善。”
三日后。
又是三日后。
苏挽澜看向榻上的萧玄弈。
三日后,他该“醒”了。
到那时,这场戏……才真正开始。
“青影,”她缓缓道,“去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去大理寺。”
“姑娘要公开身份?”
“不。”苏挽澜摇头,“是去……看戏。”
看秦远山如何狡辩。
看赵珩如何挣扎。
看这腐朽的朝堂,如何……土崩瓦解。
九
夜深了。
苏挽澜独自坐在密室里,守着榻上“沉睡”的人。
烛火跳跃,映着两张苍白的脸。
她想起白日里,陆明渊那封密信里的话:
“苏姑娘,秦远山已招供。沈家旧案真相,触目惊心。
三日后公审,姑娘若愿……可来听审。
陆明渊 字”
她要去。
不仅要听,还要……亲自问。
问秦远山,当年那把火,烧得可痛快?
问先帝,下那道命令时,可曾想起过她这个孙女?
问这天下,忠臣何辜?奸佞何荣?
正想着,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萧玄弈缓缓睁开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雾,却依旧亮。
“姑娘……”他声音微弱,“我……睡了多久?”
“一天。”苏挽澜扶他坐起,“感觉如何?”
“还好。”萧玄弈苦笑,“就是……浑身没力气。”
“龙涎香的药效过了,自然会虚。”苏挽澜递过一杯温水,“喝点水。”
萧玄弈接过,慢慢喝着。
喝完,他看向她:
“外面……怎么样了?”
“秦远山入狱,赵珩要反,萧兀鲁被软禁。”苏挽澜简洁道,“三日后公审。”
“三日后……”萧玄弈喃喃道,“正好。”
“什么正好?”
“辽国的使臣,三日后抵京。”萧玄弈看着她,“来的,是我的人。”
苏挽澜一怔。
“你的人?”
“嗯。”萧玄弈点头,“南院大王一系的旧部。他们来,一是接我‘遗体’回辽,二是……向宋廷施压,严惩凶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而凶手,不止秦远山一个。”
苏挽澜明白了。
“你要借辽国的势,逼赵瑾……彻底清洗?”
“是。”萧玄弈缓缓道,“秦党要除,晋王要除,萧兀鲁……也要除。而这一切,需要足够的压力。”
他看着她:
“姑娘,三日后公审,你可敢……与我同去?”
苏挽澜迎上他的目光。
“去做什么?”
“做证人。”萧玄弈一字一句道,“证明秦远山通辽,证明赵珩下毒,证明……七年前的沈家,是冤枉的。”
苏挽澜心头一震。
“你……”
“我说过,”萧玄弈握住她的手,“我帮你报仇,你助我立足。现在……是该履行盟约的时候了。”
他的手冰凉,却有力。
苏挽澜看着他坚定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股释然。
“好。”她说,“三日后,我们……一起去。”
一起去撕开这腐朽的朝堂。
一起去讨还这血色的公道。
烛火下,两人相视一笑。
像暗夜里,并肩前行的两只孤狼。
像灰烬里,不肯熄灭的两簇火。
窗外,夜色正浓。
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也像……光明来临前,最后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