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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晨钟从山巅的钟楼传来,沉沉地响了九下,余音在薄雾弥漫的山谷间袅袅不散。

      最后一记钟声落下时,整座慈云寺仿佛才刚刚从夜的怀抱中苏醒。

      闻昭站在山门前的石阶下,仰头望去。

      九十九级青石台阶蜿蜒而上,隐在晨雾与古柏的荫翳里。

      石阶已被无数香客的脚步磨得光滑,边角处生着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在晨光里泛着幽微的绿意。

      晨雾如乳,丝丝缕缕地缠绕在石栏、古柏、飞檐之间。

      山门是歇山顶的制式,青瓦朱漆,檐角的风铎在晨风里发出极轻的叮当声。

      门楣上“慈云禅寺”四个金字,是前朝某位致仕尚书的墨宝,笔画圆融浑厚,在氤氲的雾气里透着温润的光。

      她耐心地等着,目光静静地扫过陆续前来的香客。

      最先到的是一顶青布小轿,轿帘掀开,下来个穿宝蓝色绸缎直裰的中年男子,面皮白净,手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

      他在山门前整了整衣冠,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这才抬步登阶,身后跟着的小厮挎着个朱漆食盒,里头想必是供奉的糕点。

      接着是几个布衣百姓,挎着竹篮,篮里装着香烛、纸钱,神色虔诚,低声说着什么“求菩萨保佑小儿病愈”。

      又有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得极慢,每一步都踏得郑重。

      最后来的,是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青衫方巾,说说笑笑,倒不像是来礼佛,更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闻昭的目光在那些富商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她注意到,那戴翡翠扳指的男子腰间丝绦上,系着个黄纸叠的三角包,露出一角。

      另一个乘马车来的锦袍老者,在下车时,袖口也隐约有黄纸闪过。

      都是护身符。

      她抬步,踏上第一级石阶。

      青石冰凉,隔着薄底官靴,仍能感觉到那股沁人的寒意。

      她走得不快,一步一级,目光却未曾闲着。

      石阶两侧的古柏怕是有数百岁了,树干需两人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

      晨光从枝叶缝隙漏下,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柏树的清苦、泥土的腥润,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走到第五十三级时,她停下,微微侧身,装作整理衣襟。

      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一个灰衣僧人正提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石阶。

      僧人低着头,动作不疾不徐,可闻昭总觉得,那扫帚划过的轨迹,似乎总有意无意地朝着她的方向。

      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极宽敞的庭院,青砖铺地,砖缝里生着茸茸的短草。

      正中一座两人高的青铜香炉,炉身铸着莲花纹,炉内插满了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绕、交织,最后散入晨雾里。

      香客们围在炉前,或上香,或跪拜,低低的诵经声、木鱼声混在一处,嗡嗡地响,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梵唱。

      闻昭没进大殿,在院东侧一棵老槐树下站定。

      槐树怕是有年头了,树干中空,却仍枝繁叶茂,投下好大一片荫凉,树下一圈石凳,她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目光缓缓扫过院中。

      大雄宝殿是重檐歇山顶,琉璃瓦在晨光下泛着幽青的光。

      殿门大开,能看见里头释迦牟尼的金身,垂目含笑,宝相庄严。

      殿前跪了二三十人,有老有少,有贫有富,皆双手合十,喃喃诵经。

      她的目光在那些跪拜的香客身上逡巡。

      靠前的位置,多是衣着光鲜的富户。

      她认出了山门前那个戴翡翠扳指的男子,正闭目诵经,神色虔诚。

      旁边是个穿绛紫团花缎袍的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嘴唇翕动。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老者起身,在功德箱里投了锭银子,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守在箱旁的一个中年僧人合十行礼,从袖中取出个黄纸包,双手递上。

      老者接过,小心揣入怀中,又朝佛像拜了三拜,这才转身离去。

      闻昭看得分明,那黄纸包,与她怀里的护身符,一模一样。

      她正要起身,一个知客僧已迎了过来。

      这僧人约莫三十来岁,面容清瘦,眉眼温和,穿一袭半旧的灰色僧衣,外罩赭黄袈裟,合十行礼:“施主是来上香,还是还愿?”

      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平和。

      闻昭起身还礼:“听闻贵寺的护身符颇为灵验,特来求一道。”

      知客僧抬眼打量她。

      闻昭今日穿了身靛青色的细布直裰,料子普通,但浆洗得挺括,针脚细密。

      头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束着,面容清俊,气度沉静,不像寻常香客,可也看不出具体身份。

      “施主随我来。”知客僧侧身引路。

      穿过大雄宝殿东侧的月洞门,是一条幽深的回廊。

      廊外是个小小的庭院,种着几丛翠竹,一口古井,井栏上生着厚厚的青苔,廊下很静,只闻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偏殿在回廊尽头,是个三开间的小殿,门楣上挂着“观音殿”的匾额。

      殿内光线略暗,正中供着观音鎏金像,手持净瓶杨柳,眉目慈悲,供桌上燃着几盏长明灯,灯火如豆,在佛像脸上投出摇曳的光影。

      殿里只有两个老妇人在跪拜,喃喃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知客僧引着闻昭走到供桌旁,从桌下取出个紫檀木匣。

      匣子不大,一尺见方,雕着莲花纹,锁着小小的铜锁。

      他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开了锁,掀开匣盖。

      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黄纸包,都用红绳系着,叠得方正。

      他取出一个,双手递给闻昭:“此符需在佛前供奉七七四十九日,日日诵经加持,方得灵验,施主请收好。”

      闻昭接过,入手便觉出不同。

      纸是厚实的桑皮纸,纹理细密坚韧,非寻常黄表纸可比。

      她拆开红绳,小心展开,里头是灰白色的香灰,细如齑粉,还混着几片干枯的草药,散发出一种带着淡淡檀香的气息。

      和她怀里的两个,一模一样。

      她将符重新包好,从袖中取出块约莫一两的碎银,放入功德箱,银子落入箱底,发出轻微的“叮”的一声。

      “敢问师傅,这符可有什么讲究?”她抬眼,看向知客僧,“譬如……什么人可求,何时最为灵验?”

      知客僧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而疏离:“佛法无边,有缘皆可求,至于灵验,心诚则灵。施主若有疑虑,可在佛前多跪拜片刻,静心诵经,自然感应。”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闻昭点点头,却不走,又从袖中摸出块约莫二两的银子,这是她出门前特意备下的,放入箱中,银子落下,声音沉了些。

      “实不相瞒,”她放缓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在下是为一位友人而来,友人上月曾来贵寺求符,心诚至极,可回去后……却出了些意外,故特来再求一道,为他祈福,盼能消灾解难。”

      知客僧神色微动,那抹温和的笑意淡了些:“不知施主的友人,求的是何符?”

      “也是这护身符。”闻昭从怀中取出周掌柜的那个,她特意用油纸仔细包了,揣在贴身处。展开油纸,露出里头湿透的黄纸包,纸已泡烂了大半,但形状还在。

      知客僧接过,指尖触到潮湿的纸,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展开纸包,里头香灰已结成块,草药也烂了,但隐约还能看出形状。

      他凑近闻了闻——动作很自然,像是要确认是否真是寺中所出。

      闻昭盯着他的脸。殿内光线昏暗,长明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

      她看见他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虽然极快,但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话。

      “确是敝寺所出。”知客僧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将那湿透的符重新包好,递还给她,“施主的友人,可曾留下姓名?小僧可记在功德簿上,日后在佛前诵经时,一并祈福。”

      “姓周,永福。”闻昭缓缓道,一字一句,“锦绣布庄的周掌柜。”

      殿内很静。

      供桌前那两个老妇人不知何时已走了,只剩他们二人。

      长明灯的火苗“噗”地爆了个灯花,光影猛地一跳。

      知客僧的呼吸停了一瞬,虽然短,但闻昭听见了,那是一种竭力控制的停顿。

      他低下头,双手合十,声音更缓、更沉了:“小僧记下了,会为周施主诵经祈福,愿他早登极乐。”

      闻昭看着他低垂的眼睑,那上面有细密的纹路,她没再问,接过符,重新用油纸包好,揣入怀中,合十还礼:“有劳师傅。”

      转身出了偏殿。

      回廊很长,青石板在脚下延伸。

      闻昭走得不快,脚步声在空寂的廊下回响,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

      走到月洞门前,她停下,装作整理衣袖,侧身回望。

      偏殿门口,那知客僧还站在那里。

      廊下光线昏暗,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另一个灰衣僧人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两人正低声说着什么,那灰衣僧人抬起头,朝她这边望来。

      闻昭不动声色,转身穿过月洞门,回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庭院。

      日头已升高了些,晨雾散了大半。

      院中香客更多了,人声、诵经声、木鱼声,嗡嗡地响成一片,她在人群中穿行,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寻了个石凳坐下,远远望着偏殿的方向。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知客僧从月洞门出来了,他没在院中停留,径直穿过人群,往后殿方向去了,脚步匆匆,灰色的僧衣下摆在青砖上一闪而过。

      闻昭又坐了片刻,直到确认再无人注意她,才起身,不疾不徐地下了山。

      马车颠簸着行驶在回城的土路上。

      路面不平,车轮时不时碾过碎石,车厢便猛地一晃。

      闻昭靠在车壁上,手里捏着那个新求的护身符,对着车窗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地看。

      纸是上好的桑皮纸,柔韧厚实,对着光能看见纸浆均匀的纹理。

      她将符拆开,指尖拈起一点香灰,凑到鼻前,灰是极细的,带着香烛焚烧后特有的焦苦气,还有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腻——是檀香?还是……

      她又闻了闻。

      不对,檀香是清冽的,这甜腻却有些浑浊,像是混了别的什么。

      她从怀中取出周掌柜的那个湿符,虽然用油纸包着,但一路揣在怀里,已有些温热了。

      拆开,湿漉漉的香灰结成块,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同样凑到鼻前。

      水泡过的气味更难辨认,但那丝甜腻,却更明显了些。

      不是草木的清香,也不是香料的芬芳,而是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沉闷的甜。

      阿芙蓉。

      “阿芙蓉,亦名罂子粟,实如小罂,子如细粟,其汁可制膏,性烈,能止痛安神,久服令人志气昏惰,形销骨立。” 书中还附了图样,那黑色的细籽,与她在周掌柜鞋底发现的,一模一样。

      本朝开国之初便明令禁绝此物,只许太医院少量贮藏,用于医治重伤剧痛。

      民间私藏、贩卖,皆是重罪。

      她心下一凛,将两个符都仔细收好。

      正想着,马车猛地一顿,停下了。

      外头传来喧哗声,有人高喊:“让开!都让开!刑房拿人!”

      闻昭掀开车帘。

      前面街口堵了七八个人,是几个衙役押着个汉子。

      那汉子三十来岁,穿一身半旧的灰布短打,脸上有块青紫,嘴角破了,渗着血丝,他挣扎着,嘴里不住地喊:“冤枉!我冤枉啊!我就是卖点烟丝,我什么都不知道!”

      路边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车夫回头道:“大人,是刑房的郑捕头,像是抓了个卖禁药的。”

      闻昭看着那汉子。

      他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角不时地抽搐,眼神涣散,是长期吸食阿芙蓉的迹象,医书上记载,“久服阿芙蓉,目黯神散,形骸若槁” ,她心念一动,吩咐道:“跟着去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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