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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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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两清”的十块钱,像根鱼刺一样梗在池野喉咙里,足足梗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池大少爷单方面宣布跟谢三千进入冷战期。具体表现为:上课不再把胳膊肘过界,睡觉时不再把腿伸到过道,甚至连呼吸频率都恨不得跟谢三千错开。
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这种低气压的冷暴力,怎么着也能让那个小古板感到一丝不安,或者至少主动开口破个冰。
结果谢三千过得比谁都滋润。
没人抢地盘,没人制造噪音,谢三千的学习效率直线提升。除了偶尔瞥见池野那张臭脸时会不易察觉地挑一下眉毛外,这位班长大人完全把同桌当成了一团由于气压变化而产生的不可见空气。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
窗外的知了终于叫累了,夕阳把教室烘得金黄。讲台上的老刘正捧着保温杯打瞌痒,底下的学生们心早就飞出了校门,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名为“周末”的躁动因子。
池野坐在靠走道的外侧,长腿没处放,憋屈地曲在桌下。他手里转着手机,屏幕亮了又灭。
宋昭林发来第十条微信:【野哥,晚上“兰亭”组局,去不去?听说新到了批好茶,还有那谁,孙家那个二世祖也去,特意说要给你接风。】
池野回了个字:【滚。】
他把手机往桌洞里一扔,余光习惯性地往里面扫。
谢三千坐在靠墙的里侧,正在做英语完形填空。
少年的坐姿无论何时都挑不出毛病,脊背挺直,校服领口依旧扣得严严实实。夕阳落在他侧脸上,把他那一层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清楚,连带着那颗总是显得冷淡的泪痣都柔和了几分。
池野盯着那颗泪痣看了两秒,心里莫名更烦躁了。
这人是不是机器人?这都坐了一下午了,除了翻书和喝水,连姿势都没变过。
就在这时,放学铃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谢三千的动作很快,铃声刚响第一遍,他就已经合上了笔盖,开始收拾书包。
他把试卷整齐地夹进文件夹,拉好拉链,然后转过身,看向依然大马金刀坐在外侧、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池野。
“借过。”谢三千声音清冷。
池野没动。他靠在椅背上,单手支着头,眼皮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着什么急?老刘还没喊下课呢。”
其实老刘早就抱着保温杯溜了。
谢三千垂眸看着他,视线落在池野那条横亘在过道与桌腿之间、把出口堵得严严实实的长腿上。
“池野。”谢三千没什么耐心地看了眼表,“让让。”
池野挑了挑眉,不仅没让,反而把腿伸得更直了点,甚至还恶劣地抖了两下脚尖:“我要是不让呢?你也说了,我是个‘麻烦’,麻烦通常都不太讲道理。”
他就是想看谢三千变脸。想看这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碎裂,露出点别的表情来,哪怕是生气也好。
谢三千静静地看了他两秒。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幼儿园小朋友。就在池野以为他要发火,或者像之前那样用尺子敲他的时候,谢三千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池少爷腿脚不便,那我体谅一下残障人士。”
说完,谢三千根本没走寻常路。他单手撑住后桌的桌面,身形极其利落地一跃,像只轻盈的猫一样,直接从后排空着的桌子上翻了过去。
落地无声。
池野愣住了。他没想到这看着文弱的书呆子身手这么敏捷。
谢三千落地后,理了理微乱的衣摆,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池野:“另外,我确实很急。毕竟我要去赚钱,不像某些人,时间是用来浪费的。”
说完,他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走了。脚步匆匆,似乎真的在赶一场很重要的约。
池野坐在原地,舌尖顶了顶腮帮子。
“操。”
这他妈是被嘲讽了?
池野黑着脸踹了一脚桌腿,掏出手机给宋昭林拨了个电话。
“定位发我。今晚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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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迪厅,也不是那种暴发户扎堆的金碧辉煌大会所。
它藏在南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是一座修缮完好的民国老公馆。青砖灰瓦,庭院深深,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挂了两盏素雅的羊皮灯笼。
这地方实行会员制,而且门槛极高,讲究的是一个“静”和一个“雅”。
池野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宋昭林正蹲在石狮子旁边,见他来了,立马迎上来,顺手递过一支烟:“野哥,来一根?解解乏。”
池野瞥了一眼那烟,没接,抬手挡了回去:“戒了。”
“啊?”宋昭林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玩赛车的时候不还抽吗?”
“手得稳。”池野插着兜往里走,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金属垫片,“最近在搞个新引擎,沾了烟味手抖,装配容易出误差。”
宋昭林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习惯了池野对机械那种近乎偏执的狂热。他把烟别回耳朵上,揽着池野肩膀:“行行行,机械大师。不过野哥,听说你家老爷子把你卡停了?真假啊?今晚这局……”
“停的是家里的附卡。”池野漫不经心地扯了扯领口,语气里透着股无所谓,“饿不死。老爷子想断我粮?这招早八百年就不好使了。”
宋昭林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咱们这圈子里,也就你有底气跟家里叫板。换了我,停卡一天我就得跪下唱征服。”
穿过曲折的回廊,隐约能听见古琴声。
这里的服务生都经过严格培训,穿着统一的民国风制服——男的是深灰色的马甲配衬衫,女的是改良旗袍,走路无声,说话轻声细语。
推开“听雨轩”的雕花木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包厢很大,地上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黄花梨茶台,旁边是一圈真皮沙发。屋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跟宋昭林差不多的二世祖,还有几个打扮精致的女孩。
“哟,池少来了!”
坐在主位上的孙浩站了起来。这人长得挺喜庆,就是脖子上那根小手指粗的金链子实在有些晃眼。孙家是搞房地产起家的,跟池家那种实业巨头比起来,底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来来来,坐这儿。”孙浩殷勤地让出主位,“听说池少转去一中体验生活了?怎么样,那帮书呆子没把你闷坏吧?”
池野随手把书包扔在角落,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长腿随意交叠:“还行。除了有个讨债鬼,别的都挺好。”
“讨债鬼?”宋昭林在旁边接茬,笑得不怀好意,“野哥说的是谢三千吧?”
这名字一出,包厢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几声哄笑。
“谢三千?就是那个一中出了名的贫困生学霸?”孙浩一脸不屑地磕着瓜子,“听说他家欠了一屁股债,还在学校装得跟朵高岭之花似的。这种人我见多了,骨子里就是穷酸,给点钱就能跪下叫爸爸。”
池野皱了皱眉。
虽然他也不爽谢三千,但那是他和谢三千之间的事。这会儿听着孙浩这种充满恶意的贬低,他心里反而有些不舒服。
“行了。”池野打断了孙浩的话,从果盘里抓了把开心果,漫不经心地剥着,“叫我来就是听你们嚼舌根的?”
孙浩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池野兴致不高,立马转了话题:“哪能啊。今儿是有正事。这里的经理跟我熟,特意给我留了两瓶好酒,说是从波尔多空运过来的。服务员!上酒!”
话音刚落,包厢侧面的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
那人手里托着个精致的醒酒器,腰背挺得笔直,走路时只有脚下的软底鞋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他穿着兰亭统一的侍应生制服——黑色的西装裤包裹着修长的腿,深灰色的马甲收紧了腰线,勾勒出那截平时藏在宽松校服下的劲瘦腰身。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小臂苍白得有些过分,手腕骨节突起,显得既脆弱又充满力量感。
为了配合会所的格调,他还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链条垂在脸侧,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池野手里刚剥好的开心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他眯起眼睛,视线穿过包厢里昏暗暧昧的灯光,定格在那张熟悉的、此时却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
谢三千。
比起学校里那个刘海遮住眉眼、永远穿着旧校服的沉闷班长,眼前的谢三千像是换了个人。
头发用发胶抓了上去,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金丝眼镜遮住了眼底的冷淡,却平添了几分斯文败类的禁欲感。
“这就是那个……谢三千?”宋昭林嘴里的瓜子壳都忘了吐,碰了碰池野的胳膊,“卧槽,野哥,我没看错吧?这小子收拾一下居然这么……这么……”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最后憋出一句:“这么带感?”
池野没说话。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谢三千身上,眼神晦暗不明。
这就是谢三千说的“赚钱”?
在学校里装得清高孤傲,对谁都爱答不理,出了校门却在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给人端茶倒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在池野胸口翻涌。比起被谢三千追着要十块钱,眼前这一幕更让他觉得讽刺。
谢三千显然也看见了他们。
他在看到池野的那一瞬间,倒酒的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但转瞬即逝。
下一秒,他就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死人脸。仿佛坐在沙发上的不是他的同桌,而是一群没有生命的萝卜白菜。
“您好,您的红酒。”
谢三千走到茶台前,声音清冷,跟平时在班里管纪律时没什么两样。他熟练地醒酒、倒酒,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不像个侍应生,倒像是个来赴宴的贵公子。
孙浩显然没认出这就是刚才嘴里的“贫困生”,还在那儿吆喝:“动作麻利点!给池少满上!”
谢三千端着酒杯,走到池野面前。
他微微弯腰,金丝眼镜的链条垂下来,几乎要扫到池野的脸。
“先生,您的酒。”
池野没接。
他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两条长腿岔开,眼神玩味又带着点刺:“哟,这不是谢班长吗?怎么,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来了?”
包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孙浩愣住了:“池少,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池野嗤笑一声,目光在谢三千那被马甲勒紧的腰线上转了一圈,“这是我同桌,一中的高岭之花,谢主席。”
“我操?”孙浩瞪大了眼睛,“这就是谢三千?在这儿当服务员?”
周围的二世祖们顿时像看猴一样围了上来,目光里充满了猎奇和戏谑。
谢三千一直保持着弯腰递酒的姿势,手很稳,酒液在杯中连晃都没晃一下。面对满屋子的嘲笑和打量,他连眼皮都没眨。
“池野。”谢三千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个人听见,“拿着。我还在工作。”
“工作?”池野没动,依旧是一副大爷的坐姿,“谢三千,你在学校装得视金钱如粪土,连十块钱都要跟我算得清清楚楚。合着出了校门,只要给钱,谁都能使唤你?”
这句话说得很重,带着显而易见的羞辱。
谢三千终于直起了身子。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池野,镜片后的眼神冷得像冰。
“池少爷。”谢三千把酒杯轻轻放在池野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你也说了,是‘工作’。我凭劳动赚钱,不偷不抢。至于谁使唤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称得上是嘲讽的弧度。
“在这个包厢里,除了你爸妈给你的钱,你自己赚过一分吗?”
全场死寂。
宋昭林吓得瓜子都掉了。在南城这地界,还没人敢这么当面怼池野,而且是直戳肺管子。
池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黑得能滴出水。
他最烦别人拿“靠家里”这事儿说他。尤其是谢三千,用那种仿佛看寄生虫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行。”池野气笑了,他猛地站起身,逼近谢三千。
“嫌我靠家里是吧?”
池野从兜里摸出钱包。他没有拿那张平时用的无限额附属卡,而是抽出了一张磨砂质感的黑色银行卡。那是他这几年玩改装车和投资攒下的家底,干干净净,跟池家没半毛钱关系。
他两根手指夹着卡,在谢三千面前晃了晃,眼底压着火:“看清楚了,这卡里的每一分钱都是老子自己挣的。这里面有十万,买你今晚坐下来,陪我喝两杯。怎么样,谢主席,这生意做不做?”
他本意是想证明自己不是那种只会啃老的废物,可话赶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另一种变了味儿的羞辱。
谢三千看着那张卡,目光平静得可怕。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把酒泼在池野脸上,或者愤而离场的时候,谢三千动了。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卡。
池野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失望。原来谢三千也不过如此,嘴上硬气,见到钱……
“刷卡机在柜台。”谢三千淡淡地说,“另外,这里的规矩,指名服务需要加收20%的服务费。陪酒不在服务范围内,但我可以为你提供‘专属倒酒’服务,按小时计费,一小时两千。”
他说着,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便签本,拔出钢笔,刷刷写了一行字。
“这是账单。”谢三千撕下便签条,啪地一声拍在池野胸口,“十万是预付,多退少补。既然池少爷想当散财童子,我没理由跟钱过不去。”
说完,他把那张黑卡往托盘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背影挺拔如松,丝毫没有半点受辱的狼狈。
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包厢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宋昭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看向池野:“野……野哥?咱们这……还喝吗?”
池野低头,看着贴在自己胸口的那张便签条。
上面写着一行漂亮的行楷:【服务费预收单。操作员:027号谢三千。】
最底下还画了个极其敷衍的简笔笑脸,透着股“傻逼,钱拿来”的嘲讽劲儿。
池野捏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半晌,他突然把那纸条揉成一团,狠狠地砸进了垃圾桶。
然后,他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谢三千刚才倒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红酒苦涩的单宁在口腔里炸开,带着一股回甘。
“喝。”
池野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眼里却燃起了一簇名为“胜负欲”的火苗,亮得惊人。
“让那个027号滚回来给我倒酒。今晚要是让他站着走出这个门,我就不姓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