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48、第四十八章

　　吃过晚饭，陈新楠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默默地坐着发呆。心情酷似一种雨前的天气，没有一块一块的乌云，更没有从乌云的间隙中泄漏的阳光，整个天空都是漫无边际的灰，阴沉郁闷，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一丝云开日出的迹象。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无疑又是一场噩梦，她不想再继续这样的噩梦了。虽然离高考也不过还有半年的时间，但是坚持到了那天又能怎么样呢？即便是参加了高考也不过是留下一个更大的把柄，让别人耻笑而已。吃晚饭时父亲一言不发，而母亲则一味地哀声叹气，她想她是掉进沼泽了，而唯一能救她的人却于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中同时消失了，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现在只想即刻结束这种生活，然而却不知该如何结束，于是只好坐着发呆。

　　“楠楠！你出来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她听见父亲在门外叫她，她坐着不动。

　　“咱们必须好好谈谈，你不出来，爸爸就进去了！你不开门，我就是砸也要把门砸开！”
　　她知道躲不过去的，就像躲不过今天的班会，躲不过姚逸飞的讥讽，躲不过同学们鄙视的目光，父亲的教导就更躲不过，她起身去开了门，看也不看门外的父亲，转身又回到书桌前坐下，背对着门。

　　陈坤走进女儿的房间，将门带上，又随手关了灯，屋子里骤然黑了。陈新楠吓了一跳，不明白父亲为何关灯，他到底要做什么，谈话吗？可谈话为什么要关灯呢？她感到很不安，但是却什么也没对父亲说，只于黑暗中默默坐着。屋子里很安静，她听见父亲呼吸的声音，但是她不知道，他在哪个角落里，也不知道，他是站着还是坐着。

　　“下雪了！”黑暗中传来父亲温和的声音，除了温和还是温和，没有别的。陈新楠不禁抬头望了望窗外，刚才屋子里亮着灯，窗口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会儿灯关了，屋子变暗了，外面反而亮了起来。透过玻璃窗，她看见飘摇的雪花儿，在夜色中漫天飞舞。

　　“…….”她没说话，只是想如果自己也能变成一朵雪花儿该多好啊。

　　“如果爸爸对你说能不能上大学都没关系，你能相信爸爸说的是真心话吗？”父亲又说话了，声音依然温和，找不到一丝讨伐的味道，也听不出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

　　“读书不是为考大学才读的，读书是为明理，为修身，为洞察人生，为能好好活这一世。所以读书不是为任何别的什么人的读的，不是为了父母，也不是为了老师，只是为你自己。”

　　“我讨厌读书，不想读了！”陈新楠看不见父亲，她知道父亲也看不见她，想说却一直没有勇气说的话突然间就说了出来。

　　“不想读书了？那你告诉爸爸，你想做什么？”

　　“……”

　　“我从来不认为，读书是需要被什么人强迫去读的，我相信知识本身的力量足够大。如果你有机会看看那些山沟沟里穿不起鞋子赤着脚还要赶几十里山路去上学的孩子们，看看他们读书时眼睛里的光，脸上的笑，你就会懂的。”

　　“……”

　　“你的学习成绩下降得很快，这是事实。你遇到障碍了，这也是事实。爸爸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遇到障碍，爸爸当年也遇到过。遇到障碍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没有信心和勇气去逾越它。”

　　“书本上的那些道理对我没用，道理只是道理，只是说给人听写给人看的，其实什么用处都没有。没有那些道理一样可以活，所以别再给我讲这些没用的了！还是留着给你自己的学生讲吧！”陈新楠开始肆无忌惮向父亲发泄心中的郁闷。

　　“这么说你打定了主意要用这样的态度活着？”父亲的声音在尽量保持平和，但是她仍然听出了他的情绪的波动，她知道，他对自己很失望。可是她不在乎，反正她已经让很多人失望了。

　　“……”

　　“不要以为不如意的只有你一个，从你出生的那天你就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天堂，因为你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不只是你，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来了以后每个人面对的问题也大致相同，无非就是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上如何活着！来的时候人人都是一样的，赤条条的，一无所有。然而等到有一天他们走的时候可不一样了，有人能够带着快乐和满足离开，而有人只能带着悔恨和空虚离开。也许你会说，反正都要离开，你不在乎。那我说什么呢，我说反正都要离开，为什么离开的时候不能是快乐的满足的？”父亲的声音竟渐渐地黯然了下去，她不知怎的，就流下了眼泪。她憎恨这眼泪，不过她感激这黑暗，这黑暗使得父亲看不见她的眼泪，她不想让他看见她流泪了。

　　“……”

　　“爸爸不在乎你的成绩，爸爸在乎的是你的态度。可我在乎又有什么用呢，你的态度只能取决于你。教育自古以来就是最难的难题之一，面对这样的难题爸爸也觉得累，无论是对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孩子，我都感到力不从心。爸爸妈妈还有老师能做的都有限，女儿，你要知道，无限的是你自己从心里发出的力量。你一味的消极，甚至颓废，爸爸看了也只能是在心里干着急。”

　　“......”她不说话，更多的眼泪涌出来，她甚至听见泪珠儿在黑暗中滚落和摔碎的声音。她只希望这样的谈话快点儿结束，她不想被父亲征服，尽管她的心在他的话语中渐渐柔软，然而她坚持着，不想对自己一向讨厌的父亲投降。

　　“你说道理没用，那爸爸也是没用的，因为爸爸也只能跟你讲讲道理，别的也都无能为力。你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好，只要你能明白，这不是简单的道理，而是…….是.....爸爸的爱！”

　　“……”

　　“该说的爸爸都说了，你好好想想爸爸的话。”陈坤说完在黑暗中往门口走去，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额角梆地一下撞在了门框上，他只感到一阵剧痛，几乎要晕厥过去。可他忍着，没有出声，只用手摸了摸，觉得额角粘粘的，想必是流血了。怎么会？撞了一下门框而已。他伸手又往门框上摸了摸，竟摸到一根突出的铁钉，同时也摸到了铁钉上挂着的一个小挂件。想必是为了挂这个挂件特意在这里钉了一根钉子了，他想，又摸了摸额角，比刚才更粘了。他却没有开灯，摸黑开了门，“楠楠，爸爸走了，你想看书就看一会儿，不想看就早点睡吧。”陈坤说完这句话便径自出去了，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呀！你的头怎么了？怎么弄的，流血了！”陈新楠听见母亲在门外惊叫，“别动，我去拿药箱！”

　　她刚才听见父亲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上了，一定是撞伤了。她觉得他是自找的，谁让他非要进来跟自己说那些话的，她真的这么觉得，可是更多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坐在黑暗里，只觉得浑身无力，心中一片茫然。父亲的话她不愿多想，想也无益，那些道理，仅仅是道理也好，是他的爱也好，都无法救她脱离苦海。这一刻，她只有一个愿望，逃离这种生活，逃离当下的一切，当下的一切在她都是无法言喻的痛苦，包括父亲刚刚讲完的那些个道理，或者说是他的爱，总之对她而言都是痛苦。她再一次想到了心如止水，绝望的心不禁闪出点点火花，她摸黑打开了电脑，登录□□，两分钟后惊喜从天而降。

　　“楠楠，你好吗？”五个字，却像积压了五百年的幸福。

　　“我不好，我恨死你了！”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楠楠，我以为我能够忘掉你，我以为我可以在没有你地方寻找幸福。可是我失败了，我想你，疯狂地想你。你想我吗？”

　　“不想你，只是恨你，死了也恨你。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苦吗？”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就那样消失。可你不跟我走，我能怎么办？你若上了大学，我们就更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了，反正早晚要分开。”

　　“你现在还想带我走吗？”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想！”

　　“我跟你走！”

　　“你骗我！”

　　“不骗你！你说什么时候在哪里，我需要带什么，你等着，我一定会去！”

　　“是不是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等到明天心情好些了，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我决定了！”陈新楠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飞舞着，脑海里却不断地浮现着今天下午开班会时的情景。姚逸飞上让她当着全班同学给皱雨燕带上了一朵小红花，理由是皱雨燕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进步最大，而陈新楠退步最多，所以要由她给皱雨燕带小红花。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给皱雨燕带上那朵小红花的，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回自己的坐位的，只记得在班会即将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姚逸飞宣布从现在到高考的每次考试后都要沿袭带小红花的仪式，还有，从明天开始，陈新楠的座位也不再属于她，因为从明天开始要按名次排座次，所以陈新楠和其他那些成绩不好的同学要坐到后面去，成绩好的同学才有资格坐在前排。姚逸飞还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激励大家的斗志，好让大家全力以赴应对高考的冲刺阶段。整整一个晚上了，她害怕明天的到来，害怕明天在众目睽睽中走到教室的后排。当然教室的后排从前不是什么，也并不可怕，但是从明天开始它意味着耻辱，而她必须一步一步走到那耻辱中去。不过现在她不怕了，心如止水出现了，她想她终于能够解脱这一切了。

　　“那我们说定了，明天早上七点，我们火车站见！我只等你到七点，七点你不来，我就当你永远不来了，你也当做从没认识过我吧。”

　　“明天早上七点，你一定会见到我。”

　　“那好，带上你的身份证，其他的都不用，我会给你一切你需要的！”

　　“不用带点钱吗？”

　　“不用，钱我有！不过，有一件事，如果你不想让你的家人找到你，最好把电脑里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都删了。还有，我的照片，也都删了。”

　　“我舍不得！”

　　“我这里有备份的！你这是离家出走，除非你不是真的要出走，只想做做样子，你希望他们很快找到你，那样你就把那些东西留下，最好连密码一块儿留下。”

　　“那好，我删！”

　　“楠楠，那明天见了！吻你，疯狂地吻你！”

　　“……”她没再写什么，只发了一个红脸上去，心却在刹那间幸福地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