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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懒回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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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下大营奔出去十里开外,远远便见一片烟火缭绕,迟阶率众奔近,围着火圈的一众鞊罕兵自觉让道。
“已经死透了?在哪发现的?”迟阶下马问。
“漓原以西的恒沙泉边,亚望猜测死了约有三四日了。”
迟阶掂算着横沙泉到望兴关的距离,蹙眉未语。
管临望向燃火将灭的圈内,只见当中马革散铺,上面堆着几只半腐的死鹿,鞊罕兵都散围在外,圈中只有全副武装着特制罩衣的三个人,连头脸都蒙着硬纱捂严,正在查验鹿尸。
草原部落信奉火驱万祟,想是担心死鹿尸毒扩散,围着烧一圈火就能彻底阻隔了似的。
“那边的马是不是也死成这样?”迟阶透着火苗往里瞄了眼,话却是对着管临问,“溃烂,发紫。”
管临点头:“而且查不见伤口。”
“嗯,查不见,”迟阶略一沉吟,“我们这笨蛋药师倒还有两下子。”说着,向那火圈中呼道:“亚望,看着还是老问题就先撂着,出来给你个新思路听听。”
圈中两个傻大个明显是打下手的,三人中身型最瘦小的一个,戴着特制的肠衣手套,不想错过一丝细节正专注翻查那腐臭熏天的鹿尸,听到迟阶召唤,才起身寻了个熄火缺口跳出来。
少年边走来边扯下面罩,露出一张看着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稚嫩面庞,眉清目秀,黑眸澄澈,倒像是个汉人。一张嘴果然一口浓重的坝西汉话:“连恒沙泉都有了,只怕上流水源会出问题,老大,我想亲自去那边验验。”
“过来说话,”迟阶招呼着往更外步去,边指向他一身脏污的罩衣道,“这玩意先脱了扔一边去,离贵客远点。”
少年正不紧不慢卸装备理工具,闻言颇觉好奇,看向那颜身边的“贵客”,边手上忙乎着边口无遮拦问:“这就是你昨天大半夜非要亲自守着抓来的大炎密探?”
“跟谁叫’这’呢,没大没小的?”迟阶听来不满,引见教导道:“大炎管大人,方家军管参军,称呼给我庄重点,喊,管哥。”
……好庄重啊。
管哥十分无语,见那少年咧嘴一笑,倒像是习惯了似的,从善如流就叫了一声。
想来这亚望就是那已破解了牲疫毒性的药师,药术如此高超竟只是这般小小年纪,还是个明目张胆的汉家小儿,管临不禁越发对这鞊罕军的海纳百川和谐共存啧啧称奇。
正打量着,亚望欲脱罩衣,随手先掀下了兜帽,蓦然被火光照耀出一派违和面貌——一头银白灰发飘然泻落,少年着手随便理了理,绑成与周围胡人兵一般的发式,半散在脑后。
那灰发不似假饰,也不像是药水浆染那么煞白齐整,更像只是年迈自然滋生的沧桑华丝,灰杂斑驳,配上他一张未经世事似的娃娃脸,极度的诡异不协调。
“少白头,未老先衰这家伙。”迟阶向呆看的管临解疑了句。
亚望听了也自笑笑,未多搭言。
“勃蔑鹰人听说过吗?”迟阶突然向他问。
“听说过啊,谁没听说过,”亚望把罩衣彻底脱了利索,身形看着更显瘦小,声音倒是少年人特有的喳呼脆生,“我师父以前常说,江湖上五花八门的毒都争着叫冰什么鬼什么的,就是打那儿上联想来吓唬人的。”
“你之前说在死兽的耳道内发现细小伤痕,新死的马也是打头上烂起,有没可能是鹰喙、鹰爪之类留下的?”
“鹰啄伤口不可能那么……”亚望随随便便本能否定,说一半却突然谨慎收了话看向迟阶,“你是说,冰鬼鹰?……冰鬼鹰青喙尖细如针,毒疽致命附骨……这谁猜的?”
“我要回去翻翻册子,”少年突然急不可待,恨不得马上着手验证,“那我明儿再去恒沙泉?鹰毒有鹰毒的克法,回去我先调一剂出来试试就验知了。”
迟阶抬手揪住亚望,让他别老那么风风火火的,正经说会儿话再上马不迟:“如果是野鹰捕食,光啄死不吃也没道理吧,但要真是驯鹰人刻意放毒,他不指挥直接啄人害命,光逮着牲口毒死干嘛?”
亚望回望向那渐灭火圈中的死鹿,思索片刻,脸色渐变晦暗:“那毒最初还伤不了人,却一波比一波更见厉害了。放毒先拿动物练手,再看效果改进,这……”
亚望越说越低声,嘈杂中听不清句尾,迟阶却已领会猜得,沉沉开口打断帮他说完:“这十足是你师父的手段。”
亚望转回弱弱看了迟阶一眼,张口未语,似乎瞬间浮上几丝焦虑与恐惧。
“走,先回营。”迟阶拍了拍亚望,又命令指挥其他人一并收整返回。
管临跟着上马回程,难得今日晃荡一天,旁观入耳只有迟阶与亚望这几句是听得懂的汉话,却效果仍跟胡话差不多,听得是一无所获,满头雾水:谁是毒后黑手?师父又是谁?
迟阶精准驭马与他并到不能再近,两马像被特殊训练过似的奔腾步伐无敌齐整,他向相对静止的管临语道:“我早就怀疑莫鞯家与周迨暗中往来,这回闹不好还真抓到证据了。”
“周迨?贺王?”管临反应神速,瞬间领悟出关联,“也不为怪……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谁不知道你是贺军克星来着。”
管临边说着边侧头看向迟阶,眼神完全没有语气那么揶揄轻松——赫布楞痛打贺贼这件事在炎廷那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说在隔岸观火的炎人口中,多么的不关己事与幸灾乐祸,连管临自己都曾多次与同僚闲议谈策到,谁知道——被议论的人竟是谁呢?
感觉立刻就天翻地覆了。
多少年的沙场铁衣,多少场的裹血力战,带头拼上自己性命在遥远战局里冲锋陷阵的那个不相关异族名字,要如何有血有肉地与这个记忆里这只知道调皮捣蛋的臭小子挂联起来?他切身挨过多少刀枪,受过多少战伤,才换得那个远方乡人口中乐见其成却并不以为然的“贺贼克星”称号?
迟阶自己毫没过心,听着只嗤笑了下。
管临未被察觉地叹了口气,接着自话:“他两个离着十万八千里,能怎么联手?你怀疑,是贺贼搞鬼撒出所谓的毒鹰放毒,弄不好接下去就要冲着人来……’师父’是谁?”
“周迨手下有一个极擅用毒术的人,他是亚望的师父,”迟阶答道,声音似乎突然沉了下去,“我早些时候曾在贺地呆过两年,对他风格,很熟悉。”
“你怎么到的贺地?”
管临就着此话,轻飘飘就将一腔盘桓已久的疑问拉出序幕了。
夜色没跟人商量,眨眼间就遮蔽了来时还青翠盈目的草波土浪,远方渐次亮起的灯火指引着望兴关大营方向,星星点点映在旁边策马人的眼中。
管临看去只觉颠簸驰骋中那双晶亮浅眸一闪一闪,伴着蓄势待发的沉默,他能感到迟阶终于要开口揭晓过往了,不知为什么,自己倒先跟着紧张。他心中还藏着一个悲痛难挽的噩耗待与传达,尚不知迟阶是否早已知晓。
最说不清的是,管临总有种莫名忧虑直觉,迟阶自身这些年的经历遭遇,怕比二姐还更坎坷惨烈。
“那年逃出炎京,郭少晗找了个跟我差不多的男尸骗过了姓董的爪牙,我当时受了重伤,迷糊几天后醒来就发现到了贺地陵州。”
迟阶三言两语说得太过简略,但跟迟栏谨慎保留不同,上来就道出恩人“同党”,对管临倒显得没存半点避讳。
“在陵州养好了伤,跑去北边大漠兜了圈,再后来鞊罕格尼打过来收复了塔塔荒漠,遇上正好就加入他了。”迟阶偏过头来一笑,轻描淡写得仿佛讲的不是他自身所历。
“反正两边话我都会说,走哪儿都吃得开,看谁顺眼就跟谁混,没毛病吧?”
过于没心没肺的语气倒一下把管临问住了,他听来一怔,总觉得有哪里不太顺溜,需要捋清细品来消化消化。还没等他捋出个大概,一抬头已回到了望兴关营下。
迟阶给同回的兵士交待了后续任务,又跟几个迎来秉事的将领简谈了几句,终于暂得无事一身轻,带着连管临亚望在内的随行几人就要回主帐去。
亚望在一条帐道岔路前慌里慌张就要往西转,被迟阶叫住:“干吗去你,不先吃饭。”
亚望急道:“没心思吃,我得先回篷子培几株貉草,明早就能长出配药测鹰毒了……说你也不懂,我先走了。”
迟阶对这孩子没恭没敬的言语态度全无挂怀,倒像引以为豪似的向管临道:“瞧我们小孩儿这奋战精神,废寝忘食的。”
亚望听了并不受用地一龇牙,抬脚就走,走出两步正撞上几人抬着酒坛往主帐方向去,留心立马住了脚步,回头冲迟阶拧眉问:“你待会儿不是要喝酒吧?”
“怎么着,我设宴款待大炎贵客,你有意见发表?”
“我……”
亚望气恼升腾,张张嘴只吐出一个字,后话却接不出来,腮帮子一鼓一鼓,活活憋成一只青蛙。
迟阶下巴一点看回他,话都不用说,一脸的压制挑衅。
亚望跟被什么神秘力量制约了似的,气极中暗瞟了管临一眼,到底没将鼓在蛙腮里的后半截说出,败下阵转身而去,向后摆手道:“好自为之啊老大你。”
迟阶瞅着他那副憋气样子不住笑:“都什么词儿用的,你这汉话可得重新学学了。”
一旁管临静观这上下级俩人眉来眼去较劲得亲密诡异,没明白又是段什么公案,回眼却见迟阶一脸越发遮不住的兴高采烈,急引着他就往主帐回。
“不知道你,我可饿了。”
迟阶先一步迈进已命人提前布好晚宴的帐内,扑面只见桌盘还是一般的简陋便利,菜品却粗犷丰富到几称隆重,小山般堆叠着的连骨烤肉规模惊人,细看又比早饭多点缀了数道绿肴,不知什么做的暗黄面坨散发着不亚于江南鱼米的诱人香气,几坛烈酒备在帐角。
迟阶恭请贵客落座,亲自持坛斟酒。
管临想着亚望刚才的一番呲牙咧嘴欲言又止,不知什么缘由不让迟阶喝酒,猜不是军规也是体恤,虽自己倒真想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却掩杯阻道:“我不饮酒,你忘了?主随客便一次可好。”
迟阶英眉一扬,未作勉强收了手,却依然给自己斟满,举敬道:“这一杯等了太久,我是如何都免不了,”语毕仰头而尽,放下酒杯看过来笑,“小舅公随意,我喝你看着又不是头回。”
管临听他喊起久违的戏谑称呼,心头砰然骤热,仿佛一日以来梦游似的恍惚所历此刻才被真真切切验证,他持杯起身,主动寻坛自斟,举杯正色回敬:“倒也不白占你一声称呼便宜,有礼。”
迟阶定定望着管临抬袖饮尽,笑意突凝在嘴角,眸间瞬有流光划过,跟一杯倒水平似的,就那么痴呆醉在原地。
待管临撂杯回视,他才勉强收了肆无忌惮的目光,垂眼似自将唤醒一甩头,落座回去,复又虚张声势地显得分外聒噪,指着桌席吵嚷张罗:“开吃开吃,吃着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