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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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宇星要回沈家村，替老妈参加沈巨华的葬礼。
司机师傅一脚急刹把他脑袋甩上副驾椅背的时候，他正做着梦，梦里的男人双目猩红，一脸狞笑地掐着他的脸，逼问他为什么要跟个叛徒似的帮着顾家说话。
梦里他想着法子从男人手里挣脱，梦外只听见前排司机粗着嗓子的骂声：
“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上赶着投胎呢！”
脑门被撞得火辣辣的疼，顾宇星抬手摸了摸，上头还有些细小的汗珠。
“你看，就前面那个粉车，肯定是女司机我跟你说，要不是我反应快就撵上了！”师傅喘着气儿，看了眼后视镜，“刚没嗑着你吧？”
“谁说粉车就一定是女司机？”顾宇星靠着椅背，语气冷漠。
“直觉！老爷们的车子谁整得花里胡哨啊？！”司机叹了口气，“不过这片儿路可真不好走，上周不还摔死个人么？听说喝多了酒，稀里糊涂就摔死了……你说这人倒不倒霉？”
总共六两句话，话里竟都带些嘲讽的味道？
长刘海儿下的眼睫轻轻一颤。
聒噪。
“师傅，能闭嘴吗？”顾宇星边问边把眼睛闭上了。
师傅微微一顿：“啊，你……你睡觉是吧……”
顾宇星没搭理，又一把拉过外套帽子盖上了。
“你做梦了？”司机扭头看着后排乘客，“刚听你哼哼了好几声。”
“关你什么事儿？”顾宇星卸着安全带。
“啧，你这小伙子脾气真是不……”没等师傅把话说完，一个红包从后排径直朝着主驾驶上砸了过去。
“你？”师傅不解，“你这是？”
“车费。”
顾宇星已经十年没再回过沈家村。
上一次回来大概还是九岁的某个周末，那时候回村几乎都是和沈巨华一块儿坐出租。每次到了村口要下车的时候，沈巨华就会为了司机张口多要的几十车费而吵上半天。
沈家村是圩城市区周边的一个山村，地势高，路难走，出租车在回程时容易拉不到单子，所以司机们往往会让乘客再支付一部分额外车费的作为补偿——不过，这规矩到底是十来年前的可。十年后的今天，虽然打车软件上已经明码标价，但顾宇星干脆还是多给了司机二百块钱拉倒。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他老妈也是。
老妈昨晚给他转了三万块钱，让他替她回沈家村，他今天多给司机两百额外车费，换得自己耳朵自在清闲。
在顾宇星看来，这两种操作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很划算的买卖。
想到这儿，顾宇星给老妈发了条报平安的消息，出了停车场。
沿着田边的马路小走了几分钟后，顾宇星就迎来了在沈家村人第一个麻烦。
眼前的是一条三向的岔路口……
他搓了搓脸，掏出了手机。
“宇星哥？”接通视频的邱辞在屏幕那头震惊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唉？你？你怎么不吱个声儿就回来了啊？”
“不说不回来吗？”
“现在搁哪儿啊？”
面对表弟一连串的疑问，顾宇星简直不知道先回哪句好。他吸了口冷气儿，扭头看着四周。
“我要知道自己在哪儿还用得着给你打电话？”他翻转了手机镜头，镜头定在这条人生的岔路口上。
“往最左边拐，直走不远有个小超市，搁里头等我吧。”邱辞说。
“那你快点儿的，”顾宇星感觉自己被老北风吹得上下牙在打架，他一咬牙关，“不行就用跑的。”
他按照邱辞说的找到那间超市，说超市算是抬举了，最多算个大点儿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生意倒是还成，顾宇星才刚到门口张望了一小会儿，就有个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哟，还是个高个子的帅哥。
那帅哥下巴埋在高领毛衣里，手上拎着满满一兜子东西。
顾宇星本来只想打量了一眼，不料俩人莫名其妙对上视线，相互盯了几秒钟。
顾宇星抬了抬眉毛。
那帅哥同样也抬了下眉毛。
啧。
啧啧啧。
有什么好看的？
顾宇星转过身去，他好歹是有小男朋友的人呢，而且小男朋友此时还在他得公寓里独守空房。
想到这儿，顾宇星果断进了超市。
一排排货架又让他纠结上了，顾宇星没决定好到底买瓶什么喝的。
“又买了一兜子零食！”一个嗓子很尖细的女声用方言道，“对那小孩儿可真好啊。”
顾宇星拿起瓶海之言。
“献殷勤呗！毕竟是女朋友的表妹，能不好么？”这回是男声，一听就是个处在青春期的小屁孩，典型的变声期公鸭嗓。
“可惜表妹是个天生的智障啊，就算她姐夫再本事，能给她治成正常人吗？白瞎功夫罢了。”尖细女声又说。
在货架前纠结了一番，八卦听了不少，顾宇星带着瓶汽水和水果糖回了收银台。
女收银员从柜台下边儿扯了个塑料袋子：“总共七块。”
顾宇星看了她一眼，哦，那女尖声儿。
顾宇星扫了码，但店里信号似乎不大好，支付界面中心正转着加载的小圈圈。与此同时，收银台后面也有人来了口，听嗓音正是那小公鸭。
“不说要把小孩儿送到市里念特校吗？这姐夫都在家住多少天了啊？！”小鸭嘎嘎嘎个不停，“唉？你说他们给不给姐夫课时费啊？”
此时支付页面还没跳出来。
“可能信号不好，”女收银员看了眼顾宇星的屏幕，笑着用普通话道，“要不你退出，再扫一次？”
其实顾宇星已经等得有点儿烦了，但没办法，只能又扫了遍二维码。
收银员切回方言，低头往柜台下面看了一眼：“别玩手机了你，帮妈理货去。”
“不用，让你弟玩吧，”不知道哪排货架后面又冒出个声音，“你们也别管那个老师了，要我说他们家现在最好找个庙拜拜，保佑平安，别跟她爸似的，骑个车把自己摔死了。”
“你说沈思妍能不能学会骑车啊？”女收银员接了一嘴。
话音刚落，聊天的三人同时发出嘲讽的爆笑。
顾宇星眉头一拧，抬头看着那个收银的。
“还没扫出来吗？”女收银员说，“不行付现……”
“有意思？”顾宇星语气相当不和善。
因为最后的一句“会不会骑车”女收银员已经指名道姓。
沈思妍是沈巨华二婚后生的女儿，顾宇星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个智障。
收银员一怔，瞪着眼睛，“什么？”
“我说你们几个，”顾宇星指着她，一字一句道，“嘴巴放干净点儿。”
哐当一声，凳子被一脚踢开，收银台后面的小鸭终于露了面。
“你他妈谁啊？”小鸭厉声道。
顾宇星本没想着搭理他，但因为小鸭的发型实在吸睛，他一个没忍住：“靠，太丑了。”
“哪来的神经病啊？”小鸭从柜台里出来，顶着头厚重的斜刘海儿到顾宇星面前，本就不大的眼睛都快被刘海儿遮完了，但顾宇星还是在小鸭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愤怒，“挑事儿？”
“唉，算了算了算了，”女收银员见状，赶忙一手拦在小鸭和顾宇星之间，扭头对着小鸭用方言说道，“这人可能是西溪那边儿旅游团的，外地人咱们别管了，还要做生意呢。”
“靠！”小鸭瞪着眼骂了声，一指大门的方向，“付完钱出去，找事儿我报警了。”
顾宇星把手头的袋子往收银台上一甩。
真以为加密通话对付外地人呢？
可惜了，他只能算半个外地人。虽然小时候在村里呆着的时间不算多，也不乐意说这片的方言，但是不可以说并不代表他不会说呀！
这方言念起来和普通话毫无关系，叽里咕噜跟加密的外语似的，骂人特合适。
“现在报呗？”顾宇星拿起手机，用方言道，“我帮你。”
原本空气中正浓的火药味儿瞬间被这句“我帮你”灭了大半。
对面的俩人直接愣住了。女收银员：“你？”
“吵什么吵啊？”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从货架后面走了出来，她指着收银台前的姐弟两人，又盯着顾宇星看了几秒。
“妈，”小鸭看了女人一眼，“这人……”
“傻逼，”顾宇星指着小鸭的刘海儿，用方言冷冷提了一句，“找个好店修修头发吧。”
说完他便转身要走，结果小鸭没追上，那女人却一把拉住了他。
“等等，你？”女人顿了顿，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你是不是？”
四个人的气氛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有点儿像……星星啊？”女人一顿，“巨华的大儿子……是吗？”
顾宇星回头，眯缝了一下眼睛：“关你屁事，松手。”
“哎呀我们刚才……”女人忙追了过去，跟在顾宇星后头，“我们就是觉得你家现在这个状况压力太大，你爸出了意外，妍妍还要往特殊学校送，压力太……”
“那你资助点儿？”顾宇星语气讽刺。
“不是……”女人叹了口气，话还没说完，超市门口的帘子又被一把掀开。
“唉？聊着呢？”邱辞刚抬头就对上了顾宇星，没搞清状况，又看了眼超市里站着的人，“怎么了这是？”
顾宇星看了他一眼，掀开帘子出去了。
邱辞小步追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两个烤红薯：“什么情况？”
“一帮傻逼。”顾宇星接过红薯骂了句，没料到这红薯还真挺热乎，差点儿烫着掌心。
“怎么了？谁惹你了？”邱辞掰着红薯问。
顾宇星才给红薯剥了点儿皮，再扭头一看，邱辞已经抱着其中的一半吃了起来。
“别光顾着吃啊，”顾宇星用膝盖撞了撞邱辞，“问你个事儿。”
“嗯？”邱辞把手放了下来，“什么？”
“他们是不是给沈思妍请了个什么老师？”顾宇星啧了一声，“还说什么表姐夫？”
“哦，贺老师啊，就是负责妍妍什么行为治疗的……特教老师嘛，而且，”邱辞对着红薯又一口咬了下去，一股白花花的热气连着往外冒，他抬头，“他是自愿来的，莉莉姐男朋友嘛，不就是咱们几个的姐夫！”
“沈莉？”顾宇星不太确定。
“是啊，你吃惊啥？”邱辞看着他，“莉莉姐都多大了啊！这次对象一来，哎呦大姑大姑父脸都要笑烂了。”
十二月的寒风已经变得肆意起来。加上山区的空气中还带着股湿气，吹得人脸颊连痛带冰，给人一种即将变成面瘫的错觉。
顾宇星很久没再踏上这片土地。从老妈和沈巨华离婚开始，十年了。
顾宇星跟在邱辞后面，走过一条条陌生的巷子的时，突然感到一阵充实。如果不是邱辞带着，他自己不定要在村子里绕多久。
“前面该到祠堂了吧？”顾宇星在路过一个巷子时突然想到了祠堂，以前他老被沈巨化还有他老妈带着进入，看祠堂里的各种雕。
“哦，那个七八年前出了意外，烧掉了。”邱辞说，“马上到了我带你看看残骸去。”
到沈家宅子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温度也跟着降，风愈刮愈大。
沈家大门门框边的几个白色灯笼被风刮得直晃，顾宇星抬手扶了扶。
“后边儿绳子系着呢，吹不走的，”邱辞回头看了眼，“宇星哥，你快点儿。”
一只脚刚迈上石阶，有人牵着个小女孩儿从前厅走出来，还撞了顾宇星一下。
“抱歉。”
听声儿还算有礼貌。
顾宇星皱着眉，抬头一看。
刚才超市门口见过的高个子帅哥？
“是吗？”顾宇星一手拍在邱辞肩上，朝着对面厨房的方向，“是沈思妍……和她老师？”
邱辞跟着顾宇星的视线，点头道：“是。”
贺扬把思妍斜挎背着的卡通保温杯卸下来放在桌子上。小孩儿杯里的水凉了，贺扬准备给她加点热的，刚想回头拎灶台上的热水瓶时，一个老妇人喊住了他。
“刚烧的。”老妇人拔开热水瓶的木塞，滚烫的开水落进了沈思妍的小杯子里。
“谢谢，不用倒太多，”贺扬冲妇人笑笑，又低头看了眼手边的小孩儿，“思妍，你冷吗？冷我们就烤会儿火。”
沈思妍摇摇头。
“那好。”贺扬把杯子拧好，挂回沈思妍身上，又帮她把围巾整理了一下。正准备走，一个围着围裙的老妇人进了厨房，和贺扬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了。
“巨华儿子回来了，”老妇人抬了下眉毛，迅速往前厅看了眼又回过头来，声音很小地和刚才倒水的老妇人说道，“好像就他自己。”
贺扬端着杯子没动。
“是叫什么星星吧？小时候还上我那儿给他奶奶买豆腐，个头就一点点。”
“现在个头倒是挺高的，应该还在念书，”老妇人在桌子前坐了下来，抿嘴摇头，“唉，这小孩儿还是恨他爸啊，穿着件红衣服来的。刚在前厅上礼金，哎呦给得可真多……”老妇人又比了个手势：“簿子就他名字下面最好看，大几千呢，还是跟着妈好啊。”
贺扬轻轻抬起杯子，喝了口水。
当晚七点，沈巨华的大夜仪式在一声炸开的爆竹声中开始了。
按照这片儿的习俗，全村人都要来亡者棺前敬酒跪拜。身为长子，顾宇星最先完成跪拜流程，然后就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安排到棺旁坐着。
老头儿指着棺上的一个燃着小火苗的小碟子道：
“这上面的火不能灭呀，给亡者引路用的，一但灭了，亡者看不见投胎的路，魂魄便只能在世间游走，变成害人的孤魂野鬼。”
沈巨华活着的时候就把自己害得不惨，何况死了——显然顾宇星不信这些，但碍于这老头儿就坐他边上，屁股也只能老老实实贴着凳子。
燃烧的粗棉线在他脸上投出斑驳的影子，还熏得他眼睛发酸。
仪式进行不到一个小时，邱辞就嚷嚷着晚饭吃得太赶没饱，又回了爷爷家。
顾宇星在棺边坐着。
他叹了口气。
除了邱辞，这里没有他熟悉的人。
屋里的哀乐声带着低沉的鼓声，每敲击一下，顾宇星的心脏就跟着嗡一下。连带着视野所到之处的悲伤和哀痛，特别是看见扑在棺前唱哀的崔淑仪和几个沈家亲戚后，顾宇星烦得有点儿待不下去了。
他出了前厅，又出了院子，最后点了根烟蹲大门口抽着。
这烟盒是他出门前在项凡诚兜里顺的，结果打开就这么剩下最后一根了。
沈巨华死了，他本该是非常开心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在超市听见别人说闲话开始，就异常不爽。
回到沈家，进了灵堂，他一直没敢上棺前看沈巨华的遗体，连刚才做仪式的时候，指尖蘸着白酒往棺里送的时候，他也没敢睁眼看。
耳边突然又响起白天司机师傅说的那句“喝醉骑车，稀里糊涂摔死的”。
脖子连带着脸颊一阵发麻，瞬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顾宇星叹了口气，把烟掐了。
还是不想为好。
就在准备起身的时候，一股力量拽住了他。
沈思妍在他旁边，瞪着双大眼睛，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胳膊。
“你有病啊？”顾宇星看了看四周，又透过大门看了眼前厅，“要吓死我？”
顾宇星皱眉看着她：“干嘛？”
语气确实凶了点儿，小女孩儿被吓得立刻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过还是看着他。
“别看我，”顾宇星站了起来，扯了把她头上的白色丧帽，“再看我揍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