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宇宙尽头去见你》二两糖茶

2、晚安

　　窗外是一片幽深无际的夜，虚无的黑将一切悄然包裹在其中，却又遥远到无法触及半分。一块陨石碎块从远处慢慢向着这方漂游，但卫巡知道，正在漂游的不是那陨石，而是他所在的这艘飞船。

　　这是一艘战斗用大型战舰，装载的是他们基地的最高配置。驾驶舱十分宽敞，前窗可观察到战舰前方180度以上的范围，前窗下足有五个驾驶席，可供五名驾驶人员同时操控那大而复杂的操作台。驾驶舱后方的舰体分为上下两层，除了仓库和各种功能性房间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片区域，可以容纳数架子战舰停泊其中。

　　然而这偌大的一艘飞船中，只有卫巡一人，独自坐在驾驶席座椅上。

　　“我是克拉特堡星第三太空基地防卫队队长，卫巡。”

　　卫巡靠在椅背上，对着飞船上的通讯器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那片深邃的黑。

　　一句话就露馅了。虽然自称队长，但听声音和语气，对方应该还是个孩子。

　　卫巡嘴角微微现出一点笑意，又很快没了踪影。

　　“你好……卫巡。”

　　那边回复的声音有点迟疑，方才的孩子气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在故作沉稳。

　　“你、你有什么事呢？不过……提前告诉你，我无法支援你，也提供不了补给。”

　　“哦？是么。”
　　卫巡仍是看着窗外，想了想，说道。
　　“那你有时间，和我聊聊天么？”

　　***

　　“……聊天？”

　　连星愣了一下。

　　今天收到的通讯，不是求助，就是问询，每个声音都透着严肃、沉重、或是焦灼，仿佛整个宇宙都陷入了一场无比巨大的危机。

　　就只有这个叫卫巡的人，听起来心情好像还挺轻松。

　　“聊天……是可以的。”
　　连星没有拒绝，他坐正身体，一板一眼，回复得很认真。
　　“那么请问，你想聊点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
　　对方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
　　“比如，说说你今天都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或遇到了什么事？”

　　“我……”

　　连星一时语塞。虽然他打算下次发出消息的时候不再瞎说自己的身份了，但这一次，他还是得当好这个灰域3号部队的队长。

　　堂堂队长，总不能说自己今天去了捡了垃圾，还在路上摔了一跤吧。

　　何况对方，好像还是个真正的队长。

　　“呃……你、你先说说你吧。”
　　连星话题转得十分生硬。
　　“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星的队长？”

　　“克拉特堡星第三太空基地，防卫队队长。”
　　通讯中的男子倒也随和，连星问，他就答。

　　“那，你的防卫队怎么样？很厉害吗？”
　　连星又问。

　　“很厉害。”
　　连星的问题有点幼稚，但男子却答得很正经。
　　“我们防卫队有三十二名队员，每个人都很棒，驾驶技术高，开炮很精准，所有人都非常英勇。”

　　“哇哦……”
　　连星联想了一下，小小地惊叹了一声。
　　“驾驶技术高……是说驾驶宇宙飞船吗？你们平时是要开着宇宙飞船战斗？……啊！难道你现在就在宇宙飞船上！”

　　“对。”
　　或许是连星的一连串问题有点可爱，男子的声音又透出了点笑意。
　　“那，你的部队怎么样呢？厉不厉害？”

　　“我……”
　　连星嘴唇一绷，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铁皮人偶和小金鱼。

　　连星所谓灰域3号部队，是他小时候在玩战斗游戏时编出来的名字。连星是队长，铁皮人偶是队员，再勉强加一加，最多也就再加上一条金鱼。

　　“嗯……挺好的……”
　　连星语气有点虚。

　　扬声器中传出一点气音，对面的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多大了？”
　　男子问连星道。

　　这问题问出口，显然就已经是把自己这个队长看穿了。连星有点羞，又有点不甘心，便紧着把自己往大了说。

　　“我快十……十六岁了！”
　　……虽然距离十六岁还有二十个月。

　　“你几岁了？”
　　连星又问。

　　“我么，我快二十六岁了。”
　　对方也用连星的句式回答，虽然不知道他距离二十六岁还有几个月。

　　作为一个基地防卫军的队长，手下有三十多个人，倒也应该是这样的年纪。连星想了想，又把他刚才问自己的问题问回给了他。

　　“那……你今天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呢？”

　　***

　　做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

　　真说起来，这些都是属于军事机密，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不过卫巡倒也并没有拿不能说几个字去搪塞连星。
　　毕竟，是自己提出要和他聊天的。

　　“我做了什么……嗯……”
　　卫巡在记忆里筛选着今天做过的，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密的事。
　　“我今天早饭的时候，足足吃了三条营养剂。那营养剂太难吃了，要咸不咸，要甜不甜，吃进嘴里，就好像糊了一嘴鼻涕。”

　　“营养剂！我听说过！好像在宇宙飞船上的人都吃这个！”
　　通讯中的男孩马上接了话，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不过我不知道营养剂是什么味道，那既然那么难吃，你为什么还吃三条？”

　　“额定份量嘛，每天都要吃这么多，才能保证营养充足。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就一下吃掉算了。”
　　卫巡笑笑说道。
　　“见的人呢，就是我的队员了。我们遇到了敌军，和他们打了一架，击溃了他们五艘战舰，砰！砰砰！炸得像烟花一样。”

　　“哇……！你们好强啊！！”
　　通讯那头的音调顿时高了几分，从话音中似乎都能看到男孩子眼里的星星。
　　“你们赢了吗？你们是不是把他们都打跑了！”
　　“我也好想亲眼看一看，你们的战舰一定是特别棒的那种吧！”

　　“嗯，很棒的战舰。”
　　卫巡回答。
　　“这艘战舰在我的母星，是最先进的设计了。”

　　“你的母星，克拉特堡星？”
　　对面的男孩倒还记得这个有点绕口的星球名字。
　　“明天我要去图书馆查一查，没准就能查到你的战舰是什么样子呢！……啊！”
　　说到明天，男孩子突然又惊了一声。
　　“都这个时间了！我得睡了，不然明天上学要起不来了！”

　　“好。”
　　卫巡简单应道。

　　“那我明天还能联系到你吗？”
　　男孩顿了一下，又说。
　　“如果我查到了，我得来向你核实一下，我查到的样子对还是不对。”

　　还能联系到吗……？

　　“大概……可以吧。”
　　卫巡说。

　　想要联系其实不难，只要互相标记好频段，就可以随时保持联络通道的畅通。
　　不过卫巡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马上将当前的频段做下标记。
　　仿佛“明天联系”这样简单的事情，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做出的承诺。

　　“那好，我要赶紧去睡了，明天见，晚安！”

　　但通讯那头的男孩却是无知无觉，一开始假装出来的沉稳已经被抛到了脑后，扬声器中传出来的少年音听起来清清亮亮的，散发着一股纯净的活力。

　　卫巡淡淡一笑，手指在标记频段的按键上犹豫着，最终还是攥回手掌，收了起来。

　　“晚安。”卫巡说。

　　***

　　通讯一端断开，只剩下一阵空荡无声。卫巡没有关闭通讯器，只是对着窗外那片虚无的深空呆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将丢在一旁地上的太空服重新穿在身上，打开了驾驶舱门。

　　驾驶舱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开头几米还有灯光，而从走廊中段开始，便渐渐没入了一片漆黑。太空服沉重，卫巡用手电照着路，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另一扇舱门处，用力一拉，将舱门手动拉了开来。

　　一踏出舱门，卫巡脚下一轻，顿时就飘了起来。这里是飞船下层用于停泊子战舰的停泊舱，灯光已经全灭，重力系统，以及飞船的各种生命支持系统也已经失效了，进入这片区域，和进入太空没有多大区别。

　　因为就在停泊舱的尾部，一处巨大的破损空洞，直接将飞船与外面的太空联通成了同一个空间。

　　破损贯穿了停泊舱的天顶与地面，如果从飞船外去看，整个飞船的尾部大概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卫巡对连星说的是事实，他们的舰队确实击溃了敌方的战舰，足足五艘。但他并没有说，那曾是一场怎样惨烈的困兽之斗。敌众我寡，战力悬殊，他们的损失，要比敌方惨重更多。

　　卫巡关上照明灯，借着从空洞中投射进来的些许光亮，用一根很长的连接绳将自己与舱壁上的铁环连在一起，随后借力向前，飘到空洞口边，几个同样拴在舱壁上的灰色袋子旁。

　　这些袋子都是同样的样式，一人长，一人宽。
　　里面的，是已经长眠不醒的战友……
　　又或者，是无法再拼凑完整的残骸。

　　所有人都在这场战斗中殉难，如果不是卫巡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开战舰，又被爆炸的冲击力一下子推出了敌军的视野范围，那他恐怕也无法成为这唯一的幸存者。

　　或许这是上天有意做的安排吧。

　　毕竟，总要有人来为这一切祷告祭奠。

　　卫巡静静看着那飘浮在面前的三个尸袋，片刻后，将固定尸袋的连接绳从舱壁上解了下来。

　　三十多个兄弟，为基地，为母星献出了生命，剩下的，就只有这三个袋子。
　　……还有自己这个居然还活着的队长。

　　卫巡垂下眼，借由方才的通讯勉强平稳下的心情，又隐隐有要坠落的趋势。他咬咬牙根，长出口气，许久，终于张开手掌，松了连接绳，一个一个地，将尸袋从空洞处推出舱外，推向了深邃的太空。

　　不如就在最后，将你们送去那片幽远的星空吧。

　　不必留在这艘战舰中，也不必再困于我们的职责。

　　从此以后，天辽地阔，相伴星辰。

　　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