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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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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带着金乌标识的二等功勋章价值几何——这个问题拿来询问不同的人,可能会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而现在,具有判断意义的尺度给出了最具象化的衡量标准。
五百里瑟。
这是一个比朗的个人身价高一点,但是也没有高到哪里去的价格。
卡兰并未将东西交给对方,他把那只巴掌大的小木匣子仔细地收好,塞进自己的衣服中。即便他本可以将其直接扔进身体的裂隙里,一键送回法赫纳上去。
“它是我的。”
在男人看过来的时候,星舰的主导者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朗愣了一会,最终得出一个“对方可能在护食”的结论,就像小孩子得到最心爱的玩具,会紧紧地攥在手里那样。
但卡兰看起来确实非常喜爱这件商品,甚至没在意自己一向平整的衣服口袋鼓起来一小块。这又令人类的情绪诡异地触底反弹了一点。
它被一双爱护的手拢于怀中,总好过被遗弃在边境星球的街边摊位上,被无数人挑剔着、评判着,接受鉴定与风吹日晒。
当星舰的主人慢慢地拂拭盒盖,那些毛毛躁躁的木刺驯服地消失无踪,小盒子看起来又变得崭崭新。
这令朗想起一个传闻——阿卡夏内的时间是混乱而无序的。
宇宙间最大的记录本身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也无法引导未来的走向,但它封存起过去的状态。
不受时间与空间束缚的性质,或许波及到了其同源者。
“它是你的。”
人类最终说。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没有问对方准备拿这个东西做些什么。
“谢谢。”
“别难过。”
披着人皮的怪物牵着对方慢慢地往前走,没有放开轻微一瘸一拐的男人。
朗还没有从情绪中完全恢复,向来契合的外骨骼有些失衡,让他吃力不太均匀。
“你会好起来,所有的事情也都会好起来。”
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无法成为轨迹,这并非一句预言,更像是某种宽慰。
却因为说出它的人语气过于平静笃定,反而增添了几丝说服力。
卡兰的情感波动很小,他一向不太会如同正常的人类那样思考,共情的特质通过后天学习而少量地出现在他的身上,但依旧不够充沛。
人类的美德和优秀品质于他而言,和一幅美丽的画、一首动听的歌无异,但也仅仅止步于那个层面。
但是他可以给出另一种承诺。
“那些伤害与灾厄将远离你,你会如一名普通的人类那样,度过很长、很好的人生。”
“直到死亡降临,直到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允许你作为人类死去。你一生的轨迹只能沉入我的怀抱,在星海的深处长眠。”
这样的描述太过异常。
一些人类会感到毛骨悚然,另一些则欣喜若狂。
关于永生的本质,一万个人会给出一万个不同的回答。电子意识是不是真正的意识、当它们的身躯替换后还能否被认定为原先的忒修斯之船、剥离了肉/体的记忆本身和原本鲜活的人类有何区别……
如果一个漫长的美梦可以抹去数不清的痛苦,太多人愿意倾家荡产花光毕生所得,只为寻求一个永不终结的幻影。
他们宁愿在另一个维度里获得无尽的时光,居高临下地嘲笑着碌碌众生那短促的生与死,朝与暮的瞬息凝练成不朽,这世界只是裂隙短暂甦醒前的一个梦境。
梦中人与未眠者隔河相望。
“你说监判院会剖开人类的大脑寻求答案。”
男人慢慢地说,他没有挣脱对方冰冷的手,而是以被牵引的姿态往前走。
“我不会接受那样的对待。”
“死亡就是死亡,卡兰——虽然我不是什么哲学家,但我清楚一件事,人类无法获得永久的生命。哪怕意识被上传、被以数据的形式所保存,那也不会再是原来的我。”
自由,还是自由。
星舰的主导者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生活于旷野中的动物不愿套上项圈,被幽闭在狭小的牢笼中。一份被封存的意识于他们而言是另一种折磨,他的人类发自内心地热爱生命、热爱活着,所以宁可放弃一个倒影般的永恒。
“好。”
卡兰笑着回答。
他发出轻轻的叹气声:“不过你可真够无礼的,将我与监判院相提并论。我不会从你的身上强求任何事物,你已经拥有我最大限度的宽赦。”
这无可奈何的抱怨般的语调也令朗重新露出笑意。
神奇的旅伴总是很神奇,已读乱回的做法往往正好能够打断他的坏状态,对方难得情绪化的一面也显得有点可爱。
“抱歉。”
男人认真地回应,同时将手里的东西往上提了提。
他们差不多又回归到逛街的状态中去。
不同的是,这一次披着人皮的怪物不再轻飘飘地搭着手臂,而是牵着人类的手,防止脚步不稳的一方发生磕绊。
直男的大脑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刚被安慰完就甩手,未免显得有些过河拆桥。更何况卡兰的态度太过自然,好像两个大男人拉着手压马路是宇宙间最正常的事情。
一瞬间朗的脑内产生激烈冲突,他的想法在“这有问题”和“这可能是某种宫廷礼节”之间来回横跳。
结果到最后人类也没能成功将手撤回来。
而另一边的人就没这么闲适了。
行星K31属于猎犬监判队重点关注的星球之一,他们渗透进所有的监控系统,日常跟随重点目标,甚至在跟踪目标所处的聚居地安插了太多便衣。
哪里有恰到好处的卡姆兰旧物流落至此,猎犬们只消松松手指,从指缝间漏出散发着香味的饵,就会有头铁的蠢货送上门来。
所有航道都处于监测之中,但偏偏就有这样一艘小型飞行器,在并未惊动任何警报的情况下,如透明的鱿鱼般轻飘飘地弹射至地表。
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它是如何、又是何时出现的。
那些构成小狗们耳目的监控设施仿佛全体死了,连这么大一个漏都没有发现。
直至摊位上的目标物被买走,才引起了盯梢小组的警觉。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前三年的交手过程都不算轻松,前任舰队指挥官像一条黏不丢手的泥沼鱼,全宇宙都找不出第二个比这更难抓的混蛋。对方的反侦察意识极强,偶尔露出马脚也会迅速转移阵地,硬是逼着小狗群兜圈子从联邦绕到帝国交界处。
谁家好逃犯会在大街上手拉手扫货。
这其实不算是朗的错。
男人的行动一向谨慎,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直奔目的地,而是借着闲逛的时间摸城市构造,从东绕到西,同时还在智脑上对比地图。
但前任帝王好奇地这看看那看看,低调不了一点。
习惯了前呼后拥出行阵仗的新型人类难得放风,刚爬出阿卡夏的怪诞在最初学着控制自己太过庞大的身躯,小心别让潮汐将一整颗星球拱碎,就连跑去黑市星球觅食也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
于是这大张旗鼓的操作将盯梢的小组搞糊涂了。
“不太像”、“别放松,再看看”的观点左右手互博。直到其中一名成员快速遵循规定,用智脑将画面同步到所有通讯内频道。
他边操作,边扫了一眼自己智脑投射的光屏。
“这是……什么啊……”
身着便衣、没有覆盖着作战外甲的人类喃喃自语,向后退开一点。
“…………”
“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同伴听见响动,也侧过头凑近看一眼,同时爆了一句粗口。
“卧槽什么玩意儿!你把恐怖片发到频道里了?!”
还举着手臂的年轻猎犬看起来想要把智脑整个甩飞出去,晕眩和想要呕吐的感觉同时袭来。
他有一个代号,D108,意味着他是由马普兹科学院所培养出的第四批猎犬中的第108位合格者。在成功加入小队前,小狗有一个自己的秘密。
训练基地的后墙角,监控覆盖不到的死角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洞。
或许是某位想要越狱的前辈挖掘出来的,成年人无法通过,只能由小孩子钻进钻出。但本质上来说它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洞的另一侧通往训练基地的中庭——一个同样遍布栅栏和红外线锁的广袤囚笼。
但是未被磨灭好奇心的小狗如获至宝。
他悄悄从洞里溜出去,摸摸那些铺满地面的绿草和树荫。
在洞口被堵上前,他难得拥有了一个不会与同伴分享的夏日。中庭的大树上趴着很多蝉,在白日里发出响亮的鸣叫,这是整个冰冷而静谧的基地中唯一鲜活的景致。
据说是前一任基地负责人怀念首都星的夏季,所以带来了这批吵得人心烦的外来物种,压根没将反入侵物种规范条例放在眼中。
蝉在即将破土而出时,会将薄薄的土层拱开一个小洞,那是比小指甲盖更不起眼的洞口。
只要将手伸进去,就能勾出一整只尚未褪壳、长出翅翼的幼蝉。
小猎犬在那时挖得乐此不疲,他贫瘠的人生中剩下的唯一一点娱乐,由一个不明显的狗洞和一些爬来爬去的昆虫组成。他甚至不敢将这些东西带回宿舍,被发现的后果非常可怕。
直到某一天,他照常将手指伸进洞里,触碰到硬硬的钩状物,于是将其整个扯出来。
但这次他掏出的并非幼蝉,而是一只不知名的蛹。
那枚巨大的肉蛹被拖出地面,然后开始蠕动,一截一截的环状身躯扭来扭去。
在看清楚自己挖到什么后,年幼的猎犬没有叫,但是他炸起了一后背的电流。好像有什么细小的火花在沿着他的脊椎骨乱窜,发出劈里啪啦的恶寒声响。
时隔多年,已经被洗刷太多次的记忆逐渐淡化,成功入队的年轻猎犬不再回忆曾经的夏天,一切好像变成了短暂且不清晰的梦境。
但这一刻,那种掏到肉虫的恐惧被再一次激起,以童年时同样的激烈程度卷集袭来。
整面光屏扭曲成扩散的波纹,几乎无法呈现任何有意义的完整图像,噪点一样的细雪本不该出现在这一装备身上。
马普兹科学院花了大精力武装自己的队伍,这些配件甚至可以最大程度地免于普通电磁风暴的影响,却在眼下展露出非同寻常的异样错误。
在那些含混的缝隙间,只能勉强辨识出其中一位监控目标的身影,没有并肩行走的牵手与谈笑。
自始至终站在那里的,都有且只有一名人类。
男人站在喧嚣的闹市中,对着一片空白说话。
人流与他擦肩而过。
无数明灭的眼睛闭阖着,攀动着,缓慢地包裹着人类。
它们坍塌流动,将毫无察觉仍在微笑说着什么的一方拥抱入怀,令那具身体的一半几乎都陷进漆黑的淤泥中,模糊不清的融化界线沿着缺失的右腿攀爬。
仿佛被细丝紧紧地缠绕住大脑,所有窃窃私语都如潮水般涌至,智脑持有者吐出来的瞬间,他的光屏彻底瘫痪,细碎的粒子散落开来。
但是在此之前,他看见最后的画面。
那些眼睛投来遥遥一瞥。
祂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