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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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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塾间只休歇一日,管临却足足告假了六天。
太守府上节间日日迎来送往,舅公爷照例负责带领小辈们遵循府中安排,数不清的筵席,会不完的宾客,排不尽的出游,道不完的废话。
似乎往年亦无非如此度过,管临思道许是今年天气燥热过早,这繁文缛节熬来只时时刻觉得够了,连赛龙舟都没以往看着带劲。
初六午后,恭送一席京上来的高官贵客直到府门口,想及此间热闹终可告一段落,管临心下一缓。亦不想掉头回府再走内门,免得再遇上什么突发杂事,只独自直接出得府门来,沿府外大路步回沐慈去。
节庆余波未消,街上熙熙攘攘。
恍惚间前方人群中一个白衫身影,身形步姿甚感熟识,管临晃晃眼,只觉认错。再行几步,又见那身影渐渐步出人群,竟直超沐慈大门而去。
管临赶忙快步跟上,赶在叩门前,一手拍在其人肩上。
那人回头——竟还真是。
迟阶惊道:“你怎么在这?”
管临被抢了开场白,突然不会说了。盯着停了半会才缓过:“此为我家,我不在这在哪?该我问你。”
说着推开虚掩堂门,便请进院。
迟阶闲然解释道:“我爹节间日日有客相会,我看二姐亦无聊,带她来城中闲逛,正巧祁堂主绣坊就在寺后街上,便带她也去认认亲。谁想到二姐看到那琴绣竟看不够,又逢霜姨在坊中愿收她为徒,就当即跟学起来,且不知要绣到几时。我等得不耐烦,突想到沐慈学堂不就在附近?正好抽空来晃晃。”
迟阶进门来边说着边好奇四处打量院中,管临伫立一旁倾听,却只专注打量来客——
想是适逢佳节,陪姐出访,难得又端正将袍衫穿来,那日醉得未见分明,今仔细看去,这锦袍玉带一扮上,英姿掺进几分文雅,举手投足,不也颇有个人样?一时竟觉不认识了似的。
迟阶听半晌无人搭话一看过来,却也是相同着眼点,笑问:“你这是要进京朝拜么,过个端午而已,穿得如此隆重。”
管临见他转来笑颜,顿觉又熟到无可无不可,一阵暖意激荡,难怪古人说一日不见……呃,倒不至于!
慌乱请进正堂落座,这客人却不听只在院中瞎晃,管临又跨过那边通府小门,喊人来送些点心。迟阶看他这般忙里忙外招呼,笑道:“真客气。”
踱步到院西,见似住人厢房,迟阶问:“你住处?”
管临答是。
迟阶踏前:“参观。”
管临面上冷静应允推门,心里只忙回想今早出门有无留下不妥之处,如此突兀被客造访。
好在他惯来整洁,屋中如常一尘不染,只书案上杂书堆积略显凌乱。迟阶扫眼一周突被案上一青铜镇纸吸引,那镇纸为平厚尺座上横踞一蟹,锻工细腻,栩栩如生。
管临随之介绍:“戚湖盛产蟹,琴中镇纸多兴此造型。”
迟阶拿起把玩,掂在手中竟甚有份量,遂一本正经叹道:“难怪说读书人以笔为戈,可杀敌于书案间。”边说边试做掷出状,“这一个大力掷出,想是能砸死好几个人。”
管临无奈斥道:“又装疯卖傻。”
迟阶笑将镇纸放下,却见那所镇纸张甚为眼熟,一翻竟发现,整叠皆为自己多日来亲手绘制的剑谱。他本都是随手扯纸画来,又胡乱塞在身上携带,拿出时都皱如乱麻,这会却见一张张被捋得平平顺顺整整齐齐,镇于铜蟹之下。
“小舅公,”迟阶翻来惊到,“你这劲头是要成剑派宗师啊,背后竟这般刻苦!”
管临面上一热,只觉百密一疏。
幸而小武及时从府上出现,端来蜜粽酥果待客。管临喊客坐下,亲沏果茶与他,并邀食粽。
迟阶摆手道:“不客气,我只嫌剥叶麻烦,很少吃这个。”
管临差点当即去剥粽,手停在半空,收回,超向小武道:“你盥手与迟公子剥个粽子罢!”
小武初次见小舅公于此间会客,料想必为挚交,又见迟阶年纪不大,言谈举止全无架子,亦觉与平日和小舅公相处一样,敢没上没下插嘴多言。因而边剥粽边问候道:“迟公子好。”又向管临问:“小舅公近日常耍那柄刻着‘迟’字的剑,定就是迟公子的吧。”
管临回:“专心剥粽。”
迟阶却向小武道:“当然是为师的,快与我汇报来,我徒弟每日归家有没有勤加练习?”
“有,有,练疯了,”小武将剥好蜜粽碗盛送向迟阶面前,添油加醋道,“以前我来这边院中听的是之乎者也,近日过来,满耳都是哼哼哈嘿。”
迟阶笑到拍腿。
管临重重闭眼再睁开,试和颜悦色对小武道:“今日府上事多,回去忙罢。”——滚,速滚。
迟阶毫不见外将蜜粽杂果食来,不知不觉盘碗竟已见底,管临知他是真饿了,又张罗喊人加送。迟阶拦道:“不吃了,也该走了。”抹嘴抬头看来,“哎,你又无事,便与我同去那边一逛,谁知二姐这会儿好了没有。”
管临亦觉多日疲累全无,答:“好。”
两人便出门同往,步去城北方向的寺后街。此寺后街为琴城布行绣楼聚集之处,正逢佳节盛日,女客如织。寻到祁氏绣坊,亦是前厅后院,客流盈门。
管临随迟阶来到后堂,只见迟栏与众绣工正切磋在兴头上,全无焦急等待之意,见到迟阶还奇道:“这么快便来?还没好。”又看到身后管临,更放心道:“有逢疏陪你,不怕你作乱,边儿再玩会去罢。”
迟阶回身自叹道:“二姐竟轰我去玩。”
管临素来只有周边人直呼姓名,或谑喊舅公,不知迟栏竟哪里得知他表字,叫得这般顺口。听来却只觉长辈般和蔼可亲,亦随之回:“二姐好。”喊完又觉太亲近了,略冒昧。还好无人留意。
坊中主事严霜堂前堂后琐事忙碌,见迟阶复来亦不失体谅招呼:“不妨院中来,有茶书琴棋供消遣等待。”
二人便依之向中庭踱回,一路只见满室满廊皆为精工绣品展示,花亭鸟兽,琳琅满目。
迟阶瞧来道:“这琴绣上门道,你必又通晓。”
管临如实答:“不懂,一窍不通。”
迟阶却不信:“且又装。”
院中果然备有茶书棋座,供平日伴女客前来的男眷或孩童休歇等待。迟阶边叹所思周到,无微不至,边择一棋盘前落座,伸手请到:“领教一局?”
管临便应邀落座,与他对弈起来。
来回几手便知,迟阶棋力似略逊于己,对来也不如何专注。院中常有人往来高声,不时被打扰惊动。突低头见左上战场与左下开局会合,顿失了几子,只觉眼花,哪里似有不对。几轮过后,战局又突生变幻——这次毫无自我怀疑,确定抓到正着了。管临将欲落棋子收回手中,抬眼望向对面。
迟阶犹若无其事:“愣着干嘛?到你。”
管临不看棋盘只看他,缓缓摇头叹道:“你酒品尚好,怎这棋品上天壤之别?”
迟阶见自己偷子被识穿,也不抵赖,抬头道:“这你就所言差矣了,酒品拼的是胆色,棋品见的是智谋,哪能一概而论?”
管临言语上五体投地,只以行动校来,推乱清子道:“重来,正经下。”
棋兴渐酣间,突听得旁有一女客正向霜姨叹息:“我来多次只最中意这款平套芙蓉图,怎却竟说不卖,想是价高难攀?也不妨报来。”
霜姨温言笑回:“黄夫人莫怪,并非价高,实是这幅绣图机缘巧合,底布用的乃是贡京绢缎,此缎边缘以官用暗线打过标记,不可作市面流通,因而绣品亦只作展示,不敢买卖。你若独看中它,我来日择上好新缎再绣这副图与你,倒也不难。”
黄夫人犹憾道:“我只觉此图与此缎结合得最好,相得益彰。”
霜姨亦叹:“此缎为官中精挑细选贡品,自然不俗。”
管临与迟阶为此话吸引,亦循之望去,只见其缎色泽光润,铺翠熨帖,的是上品好缎,隐隐亦略见边缘果然似有暗线。管临心中暗忖:暗线部分裁去不就好了,谁人又能一眼识得是贡品?转念却又自省:真乃近墨者黑!此歪念实在有对面仁兄遗风。
转头回看此仁兄,却见迟阶突换得一脸肃然,一时只觉完全摸不到其情绪脉络,半晌才听他开口道:“精挑细选!举国劳民伤财诚惶诚恐,精挑细选上等绢缎贡向京中,却是无人有幸享用,原封不动一年五十万匹送向北去!”
管临才知他由此推及与胡人岁币契约,家国耻辱又起,心中油生慨叹,想附言议之,却思来亦无奈,只默然把玩棋子。
没过多久,迟栏终从堂中步出,满脸未尽喜色,一见两人却又不禁略生歉意道:“弟弟们久等!不觉竟绣到这时辰了。我等速回吧,父亲回塾不见你倒还习惯,大半日不见我只怕担心了。”
二人便起身与她同行出坊。迟栏犹兴奋向迟阶汇报今日成果:“得霜姨指点,我终学得开屏孔雀的绣法精髓了,原我曾用的针法皆是错的,难怪只不生动。”
迟阶笑回:“你喜欢以后便常来。”
管临见他姐弟碰面,自己也该回了,便要辞别。
迟阶留道:“不急,与你向南顺路,一道逛去。”
管临不允:“二姐奔波一天,哪还堪步行回山?还是我与你向西到街头寻辆马车,送你们回去。”
迟阶仍坚持:“只坐一天,哪有奔波?不累,先送你回府。”
管临:“不可,还是……”
一旁迟栏见闻此状,蔚为惊叹:“你两个难道不是明日便又见面?何用如此难分难舍!”
管临被一句话打得哑口无言,低头叹过,生怕越描越黑,朝二姐一拱手,便抬步先去。
迟阶却似未听闻,注意力突被街边一布行热闹夺去。凑近围观人群一探看,回头招手喊来:“小舅公,二姐,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