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乱聿

41、选择

　　一大早时寻光就来到倪仲家门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心里有着不好预感的他立刻联系上倪仲的同事，得到的回复竟然是没人知道倪仲去了哪里。他为此又慌又烦，却又不得不立刻将情况上报给航天院，以做好延后出发的准备。

　　正沿着情人节那天晚上的路线再次独自一人慢慢散步的倪仲没有带手机出门。最初也并非是故意不带，只是下楼后忽然想起来，他觉得没必要再回去拿罢了。

　　剩下的这五天，他分别和两边的爷爷奶奶道了别，也和旅游途中顺便回来看看他的双亲道了别。可是只有已经从他生命中退场的那个时寻光，他直到现在都没想好该和他说些什么。

　　至今，倪仲依然不知道郭映先他们将死去的时寻光安葬在哪里。曾经他也追问过，可谁都不肯说。这仿佛成了郭映先他们三人与时寻光的秘密，是他倪仲不能知道的秘密。

　　那他到底该如何跟时寻光道别？就算早已阴阳两隔，再洒脱的话都显得很多余。但是这一走，或许他再也回不到现在这条时间线上。改变了过去，就会有新的未来。到那时，这个旧的未来还会存在吗？

　　时间还会给他留个机会，让他再回来吗？

　　谁都不知道。

　　街上大楼的巨屏正在播放巡鹰号即将前往太空的宣传影片。许多人驻足站在屏幕下方等着观看巡鹰号点燃助推器那一瞬间，他们在讨论信号的由来，讨论青鸟号的去向，讨论是否真的有外星生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

　　与之完全相反的倪仲连头都没抬一下就从人群外面走过。

　　不想去，不想离开这里。这个想法填满他的全部意识。

　　情人节那天晚上来过的小广场彻底变了样——灯串儿已经拆去；正中间他和时寻光曾经表达爱意的地方变成一座扭曲的雕塑；长椅也被拿掉，换成一个个水泥砌成的回字装饰，勉强还能坐人。

　　短短半年，以为物是人非的物是，也变得不是了。

　　他走到回字装饰中间坐下，驼着背，低头盯着地面转来转去的蚂蚁，在发呆。这里没什么人，倒是远远能听见他走来的那个屏幕底下热闹的人声，反倒使得这里显得更加寂寥。

　　就让时间在此安静流逝吧，等到巡鹰号出发，他也就能留下来了。

　　“这么巧啊。”小广场外面传来一个声音，“你也出来散步。”

　　倪仲转头看过去，见得贺珩翼慢慢走过来。他身上的衣服透着被汗水浸湿的痕迹，额头脸颊上的头发也都被汗水拧成一小搓一小搓的样子。要不是他还在喘气，那副怡然自得的表情当真会让人以为他在散步。

　　“你来带我回去的？”倪仲低下头去，心中难免感到失望。他临时起意的逃跑计划，就这么落空了，“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缘分。他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还是老实交代：“和你在这里表白爱意的时寻光告诉我的。”

　　倪仲浑身一颤，猛然站起来：“他还活着？！”

　　“他活着的时候说的。”缓缓走来的贺珩翼在倪仲身边坐下来，没看他，“‘要是倪仲哪天不见了，除了他常去的地方，也去虹月的小广场上找找，他可能会在。不，我希望他在。’他婆婆妈妈跟我念叨过。”

　　倪仲像是全身脱力般，又坐回去，躬着背，整个人都显得毫无生气：“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还有四个小时就该出发了。”贺珩翼斜眼瞥着倪仲，不急不缓地开口，“如果你不想去，就跟我一起私奔吧。”

　　“你新学的笑话？”倪仲只是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就不再有更多的动作。

　　“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的样子？”贺珩翼咬咬牙，转头正对着倪仲顺势握住他的手，难得的严肃认真，“倪仲，我们私奔吧。”

　　倪仲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又抬头看向贺珩翼，皱了下眉：“你知道私奔这个词的意思吗？”

　　“绝对比你知道得更清楚。”贺珩翼想着反正已经说出口，就不打算再刻意隐瞒什么，“要不要和我试试？只要你说‘不想去太空’我就马上带你走。去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地方。”

　　“有。”贺珩翼凑近倪仲面前，摸着他的脸告诉他，“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我们都可以去。”

　　倪仲没有躲开，就让他摸着自己的脸：“地球是圆的，没有天涯海角也没有尽头。”

　　贺珩翼有些着急：“说啊，说你不想和时寻光去太空。没时间了，要跑就只有趁现在。”

　　“你今天很不正常。”

　　“自从我喜欢上你就没有一天是正常的。”他抓住倪仲的手不由得用了很大的力气，“跟我走吧。我不会把你推开，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只要你愿意。”

　　听完这些话，倪仲并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对此时此刻的贺珩翼感到不理解：“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贺珩翼猛然将他拉进怀里抱住：“我在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就像你父亲和你爸那样。留在我身边吧，留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求你了……”

　　“哪儿也别去是什么意思？”

　　“别跟时寻光走。”

　　“时寻光……”倪仲似乎终于从梦里醒过来了似的，眼前逐渐出现了一张脸，年轻的时寻光的脸，“可是我必须去。”

　　“为什么？！”贺珩翼抱得更紧了，“只要有阻断剂，谁去都一样。”

　　“可是我必须去。”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他发愣地看着曾经挂满小灯串的树：“如果我不去，就连现在这个时寻光也见不到了。我……不想见不到他。”

　　贺珩翼愣住，像是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凝结似的，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倪仲推开抱着自己的人站起来：“我想留在他身边。”

　　“倪仲！”时寻光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你没事玩儿什么失踪？！所有人都在找你！”

　　“时寻光……”他刚往前跨出一步，手就被人给紧紧抓住。

　　然而贺珩翼只是紧紧拽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他此刻那副表情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我不能和你私奔。” 倪仲低头看向贺珩翼。

　　可是贺珩翼并不打算松手，他一直都是这是想的，然而他发现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单方面握住了倪仲的手，倪仲一次都没有，握过他。甚至时寻光走过来抓住倪仲胳膊要将他带走的时候，也因为贺珩翼手上的力气太大，捏得倪仲的手都红了。

　　他也试着拽了倪仲一下，好让看着时寻光的倪仲能看自己一眼：“你要跟他回去的话，就对我摇摇头。”

　　“贺珩翼，可以了。”时寻光皱起眉，“倪教授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太空，你没必要再这样。”

　　贺珩翼无视了他看过来的目光，继续对倪仲笑着说：“对我摇头吧，这样我就能放手了。”

　　“戏演过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躲在一旁看完整个全过程的乔慧雪从回字背后走出来，拍拍贺珩翼的后背，“该送倪教授他们去航天院了。”

　　倪仲疑惑地看了看乔慧雪，又看回贺珩翼：“戏？”

　　贺珩翼终于苦笑着松开手，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是啊，还不都是为了能让你心甘情愿的走，我们才演了这么一出无聊的戏。”

　　这次的“私奔”，是乔慧雪情急之下想出来的要让倪仲认清自己心意的激将法，仿佛所有人都笃定倪仲一定会选择去利克里斯。而贺珩翼不过是承担着刺激倪仲的角色，最重要，也最不重要的配角，只等主角出现后，就将倪仲还给他。

　　可是谁都不知道，擅自加入“表白”这一幕的贺珩翼并不是演戏，也不是在讲笑话。他的喜欢，是认真的。只要倪仲真的说出那句话，他会立刻带他走。地球是圆的也好，方的也罢，他都会带他一直逃下去。

　　只要倪仲……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就到点了。”乔慧雪看了眼时间，不禁有些着急。

　　“先去航天院。”时寻光拉着倪仲就往外走，“你要带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但是还在家里。”倪仲突然回头问跟在后面的贺珩翼，“药剂呢？”

　　乔慧雪立刻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小箱子交到倪仲手里：“里面共有十三支，你知道该怎么用。”

　　时寻光看了眼那只小箱子，也没多做它想，他现在反而担心还要回去拿其他物品的时间会不够：“得抓紧了，我先跟院里联系，让他们做好推迟的准备。”

　　“我来开车。”贺珩翼边说边拿出车钥匙大步越过前面的时寻光和倪仲，赶往停车场。

　　平时开车很稳的他这次仿佛车技全开，疯了似的一路飞速超车飘移，总算是赶在了最后半小时将倪仲以及他的行李送到航天院。违章肯定吃了不少，但他也顾不上了，就当作是给倪仲践行的礼物。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时寻光一手提着倪仲的行李箱一手拉着倪仲往舰港跑。贺珩翼不慌不忙下了车，搀扶住腿有些发软的乔慧雪慢慢跟在后面。

　　“你驾照怕是要重考了。”乔慧雪脸色煞白，刚才坐在车里，她紧张得鞋都差点被蹬破。

　　他无所谓地笑笑：“重考就重考吧，我这车技难道还考不过。”

　　“你刚才演技挺好的啊。”乔慧雪侧头看着贺珩翼，脸上却不是调侃的神情。她现在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贺珩翼在小广场上的表现真得太过分了。

　　“看过那么多电视剧能不好吗。”贺珩翼无奈地叹口气，“要是给我个机会说不定还能拿奖呢。”

　　“是该拿个奖了。”乔慧雪终于确定自己猜测的没错，“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吧？你喜欢他。”

　　贺珩翼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勉强：“是啊。”

　　“那我岂不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虽然心里已经有数，但听见贺珩翼亲口承认，乔慧雪还是惊讶得睁大了眼。

　　“还好吧，本来我也就没机会。”

　　“走快走，你再这么慢吞吞的，倪教授就已经出发了。”乔慧雪将贺珩翼推着大步往前跑。

　　“我已经给他践过行了。”贺珩翼回头看了乔慧雪一眼，笑起来、“慧雪姐，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跟他说出真心话的机会。”

　　“可那是……”

　　“对我来说，不是在演戏骗他。只要他愿意，我会真的带他走。”贺珩翼回过头去看向早已没有了倪仲身影的前方，“这下我也就不会在往后的人生中不停后悔了。”

　　乔慧雪还是连拖带拽地跑着将贺珩翼给弄到了舰港。郭映先和学校的其他领导已经到了好一会儿，正和航天院的领导们闲聊着。

　　送行的观台在楼上，与被架在空中的巡鹰号隔得很远。贺珩翼只能趴在栏杆上俯身看着正在匆忙换抗压服的倪仲，想说些什么，又怕距离太远自己的声音对方根本听不见。

　　像是有感应似的，换好抗压服走向巡鹰号的倪仲突然抬头看过来，笑了一下。

　　这个笑却贺珩翼有些想哭。他偷偷背过身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食指挂掉了眼泪，再回过头来时，已经没了倪仲的身影。不过他的手机却震了一下，是倪仲给他发来的消息。

　　［谢谢你，再见。］

　　借着当前的动作躬下身去，他将额头放在手臂上咬紧了牙，不让旁边的人发觉自己在哭。

　　再见。

　　“你在跟谁发消息？”时寻光看着走在前面的倪仲，问。现在他才终于彻底安下心来。当贺珩翼提出要和倪仲私奔的时候，即使他知道那只是在演戏，可是心里的某个地方仍然很慌。

　　“贺珩翼。”倪仲收起手机，停下脚步，回头等着时寻光走上来，才又和他一起并肩往里走，“还没和他说再见。”

　　看着倪仲的侧脸，时寻光无自觉地露出了微笑：“你就没想过跟贺珩翼走？”

　　“去哪儿？”

　　“私奔啊。”

　　“想过。”

　　时寻光脸上的微笑瞬间变成惊讶。

　　倪仲笑起来：“骗你的。”

　　“你有病？”

　　“贺珩翼说那些话的时候很不正常，就算我真的跟他走了，等恢复正常后他就会反悔。”

　　时寻光皱了下眉：“听你这意思，是他要没有不正常你就会跟他走了？”

　　“正常的时候他不会说要私奔。”倪仲想了想，“不过我可能会考虑一下，虽然本质会和私奔不一样。”

　　他突然停下来拽了把倪仲的手。倪仲被他拉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他肩上。

　　“怎么了？”倪仲不理解他脸上略带愤怒的表情是怎么来的。

　　“没什么。”松开倪仲的手，时寻光大步走向舰桥。

　　他也很想知道，连血液都烦躁得全部涌上大脑的这种情况，到底是怎么了。

　　“舰长。”等在舰桥里的另外四个人见他们终于赶上，也是松了口气。

　　时寻光走到舱椅上坐下：“准备出发。”

　　随着穹顶的缓缓张开，巡鹰号被升降台推向高处。观台上的人望着升空的星舰鼓起了掌，唯独只有贺珩翼埋着头。

　　为了让观台上的人能目送巡鹰号离开，升降台在并未完全到顶的时候就停下。随着巡鹰号的下推引擎点火，震耳欲聋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热浪使得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而巡鹰号，就在所有人的欢呼中飞向天空。

　　—彩蛋—
　　乔慧雪：“你还好吧？”
　　贺珩翼：“没什么不好的。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们就是送嫁的老妈子。”
　　贺珩翼：“现在终于把他送走了。”
　　乔慧雪：“难道你那个时候就已经……”
　　贺珩翼：“可能吧。”
　　乔慧雪：“你要想哭的话，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贺珩翼：“我是这么没用的人吗。”
　　乔慧雪：“要不……我重新给你介绍一个？”
　　贺珩翼：“算了，我也不是谁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