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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隐入梢 ...


  •   大营内西北角是安置伤员的医帐,这帐子原也不是医帐,本是堆放杂物的帐子,现里头散散乱乱,勉强腾出一张榻子的地儿。

      榻上,正躺着一名男子,他上身裸露,只掩着一皮银毛狐氅,肩头胸膛缠着层层医布,近心口的位置血迹斑斑,浸染白布。他气息微弱,双眸紧闭,面色更是惨淡,他眉间稍稍拧着,瞧着不大好的模样。

      闻清身处混沌,待有些意识时,耳边便断断续续传过“窝囊”“憋屈”的字眼,还有悉悉索索翻找衣服的动静。

      “早说不该听那老东西,非不肯,非绕那远,这下好了,平白挨人一颗石子儿。还什么磕绊,谁家好人磕了绊了能光磕脑门上!”卓宁越想越气,置气般将手中包袱甩落在地,“嗐!这叫什么事嘛!”

      耳畔声响越发清晰,闻清眼睫震颤,幽幽转醒,缓慢掀动眼皮,睁眼便是帐顶,床侧摞着数不清的包囊,地上还蹲坐一人,满脸写着郁闷二字。

      闻清勉力动了动手指,欲支起身子坐起,却不知牵扯到哪道伤,忽而闷哼一声,失力跌回塌上。

      卓宁听到动静,这才留心到榻上病号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忙直身上前,“诶诶诶,你别动,别动。”他将枕头垫在闻清后腰,缓缓将人扶着坐起,末了又将狐裘往上提了提,这才退后半步,抱臂上观,细细打量起闻清。

      此人松形鹤骨,俊逸出尘。

      卓宁一个男子也不由暗叹,这等皮相生得着实好,鼻峰高耸,朗目疏眉,一双浅眸仿佛淬了星子,直教人觉着诚挚无比。他松松懒懒地靠在榻上,发丝凌乱如墨迹散在银色狐氅上,更平添几分贵气。

      此刻窝在杂物间,倒平白生出些许纡尊降贵、蓬荜生辉的意思。只是因着失血过多,面色不大好。卓宁瞧着,见他惨白的唇动了动,浅浅道了声:“多谢”。

      卓宁无所谓地扬了扬手,视线下移,见他露在外头的手臂,肌肉线条紧实,虽不壮硕,却也不似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与他印象中的书生有些出入。卓宁摸着下巴,踱了几步,缓缓道:“闻清。傩阳人士,今岁二十又五,师从锡林城学究范予春,欲赴京师考取进士。可是?”

      语气上挑,言罢回身,卓宁一瞬不移地瞧着这人反应。

      闻清目光并无半分闪躲,一双浅眸写满了诧异,而后,他视线缓缓落在散作满地的包囊,狼藉一片,眼中浮过明了,神色却难免黯然。

      这神情,哪用分说,卓宁心中有了大概,他指了指架上完好的灰色包袱 ,“军营重地,不好随意留人。不经允许查看了你的随行文书,多有得罪。”

      “军营……”闻清垂落眼睫,眸光隐隐烁动,喃喃重复二字。而后缓缓颔首,道:“正值多事之秋,在下明白。敢问阁下是….”

      卓宁打眼一瞧,见闻清混不介意,想来不是个拎不清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好感,他笑了笑,“我比你小上几岁,你叫我卓宁便是。”说罢,又转身在一旁杂物中翻找起来,”你可真是命大,军医可说了,那刀尖若是再深半分,你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闻清听罢,清浅的瞳眸暗了暗,眼前忽而闪过插入心口的刀尖,以及破风贯入贼人掌心的箭矢,他扯了扯嘴角:“此番,竟说不清是幸或不幸……”

      卓宁轻呵了声,“既活了下来,那便是幸事。”

      他笑了笑:“你运气好,刚好让我们行军撞见,撞上的还正是我们家将军,况且,这营里最不缺的便是金创药。”

      “将军……”闻清微微蹙眉,缓缓问道:“可是昌文侯,乔屹?”

      卓宁摆了摆脑袋,微叹一声,“世人皆知昌文侯,竟无人晓得,此战屡立奇功的是我家小姐。”卓宁回头看眼闻清,没好气道:“桓家你听过吧,救你的人是桓将军,桓家大小姐桓央,可不是什么乔家侯爷。”

      闻清瞳眸瑟动,面上僵了一瞬。

      “嗐,我冲你干什么。”卓宁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神色却有些落寞,“你说的也没错,哪有什么桓将军,不过是营里不知该怎么称呼,随便喊着罢了。”

      闻清眉间一紧,“卓宁小兄弟,这又是如何说起?历代历朝,将军品级封号皆有定论,如何能随便喊喊?”

      卓宁沉默,一没有册封文书,二没有昭告天下,连入军为伍都同耗子上街般偷摸,实在憋屈!可是,小姐兵法谋略从不输乔家郎君,这营中能与小姐在马上交手且不落下风的,掰着指头数都凑不齐五个,营中无人不心悦诚服。这一声“将军”喊便喊了,小姐无论如何也是担得起的。

      卓宁自包袱中抖出几件衣裳,捡起掂了掂握在手中,笑道:“我同你说这些作甚,你且等着,我唤军医来。”说罢,便掀帘而去。

      毡帘落下,卷进一室寒气,也冷了闻清眼角眉梢。

      他身子沉沉向后靠去,半掩眼眸,似闭目以待,心中却犹百川经流。

      京城桓家,柱国大将。

      乔家,皇亲国戚,高门权贵。

      良久,他唇角缓缓勾起弧度,周身纯良之气瞬间褪去。

      .

      卓宁手中拎着布裳,方一出帐,没行得两步,便见尤千木同凌霜在一僻静枯树下争执吵嚷,忙上前去,待走近了一听,才知并非如此。

      “流民乞丐!哪里来的流民!真是好大的胆子!”尤千木怒目圆瞪,唇边胡髯一耸一耸。

      凌霜也冷着一张脸,“途经关丘时,曾路过几处破庙,许是苟且在那处。”

      “备马点兵,领我过去!”尤千木握着剑柄,转身便走。

      “尤叔,不可!”卓宁赶忙上前阻拦,“小姐本不欲让您知晓此事,更何况那些个乞儿,不过是半打点的孩童,您去了又能如何?”

      “孩童?”尤千木一怔,视线转向凌霜。

      凌霜抿了抿唇,似不情愿承认般,勉强点了点头,“身量最高的,瞧着也不过十岁。”

      “十岁!”尤千木颇为烦躁负起双手,气焰却已然消了大半,哪能当真跟几个小儿论长短。却仍不顺气,他斜眼扫过,“那你二人便眼睁睁瞧着央儿给人砸咯?”

      卓宁一脸丧气,“一身甲胄,连战马都披了甲,这等身份哪还用亮明。谁曾想他们捡了石子儿就丢 ,嘴上还骂骂咧咧,说什么砸得就是你们……”

      卓宁还要再说,手肘却叫剑柄戳了戳,凌霜眼神示意,他才察觉尤千木脸色沉如锅底,已然黑得不能再黑,遂噤了声,他端正了神色,拱手道:“未护小姐周全,是属下失职。”

      凌霜也躬身认罚。

      尤千木眉头锁着,沉默不语,半晌,“此事,怎如此蹊跷?为何前些日探路的兵卒没有呈报?”

      卓宁扭头同凌霜对视一眼,沉吟不语。回营路上,小姐曾反复叮嘱,鹿川延误迎军之事,切忌向尤叔提起。

      军事乃国之重务,倘若依律追究,万檠万大人定会被扣上一个尸位素餐、蔑视国本的罪名。此事可大可小,却也不是什么罚罚俸禄便能了事的罪名。

      桓央敬重知县万檠,万大人如今年事已高,不出几年便可致仕还乡,且伤病未愈,确是实情。延误军务,或许也是教小人钻了空子。既如此,便不必横生枝节。不好教一小人,毁了老先生清誉。

      可尤统领是个极其护短,眼里又揉不得沙子的人,若是知道实情,哪里会顾忌万老先生的颜面,定然会事无巨细地上表奏疏。

      可若提及王汝阒,便会牵扯出万檠……

      尤千木瞧出二人踟蹰,眯了眯眼,周身泄出些许戾气,声色也沉了几分,“照实说来。”

      卓宁略一斟酌,他调笑道:“尤叔莫不是疑心病犯了。不过是回营时,为避开百姓,走了条僻静的山路罢了。您想小姐的性子,若她不愿,哪有人能勉强得了她。”

      他虽掩去那人姓名,有避重就轻之嫌,却也算不得假话。

      “当真?”

      “自然。”

      尤千木眸光锐利,缓缓扫过凌霜,见她轻轻颔首:“确实如此。”

      “那便去关丘探探清楚,究竟缘何伤人。”他沉声嘱咐,转身欲走,却望见夜风扫落梢头,残雪扑簌而落,明月当空清冷孤寒,脚步随即顿了住,轻声叹道:“天寒地冻的,一个破庙哪能住人。”

      “尤叔不必忧心,临行时,小姐给几个小儿拿了几两银子,买床棉被、几个肉包,绰绰有余,熬过今夜不成问题”,卓宁掂了掂手中衣物,继续道:“只是那几个小儿对军士怨气颇重,小狼崽子似的,根本近不了身。小姐拿银钱过去时,还险些被咬伤了。营里的衣物是穿不得了,我方从杂物里刨出两件旧衣,兴许换身装束,狼崽子们不会太过防备。”

      “便去试试,倘若不行,就去鹿川县衙知会地方官去办,他们如若推辞……”尤千木将手负在身后,沉沉叹了一声:“你便领几个人,将几个乞儿打晕,统统带回大营。”

      “叔父这是要将谁人打晕啊?”

      桓央额间伤口已作处理,包一块白布敷在额角,此时面上盈着浅笑走过,眼神却似不经意掠过卓凌二人。方才她听罢,心中已然明了。

      二人略带心虚地低垂下头,卓宁更是不着痕迹地将手上衣裳往身后藏去。

      尤千木见状,扬扬手叫二人退下,“你也不必责怪他二人,”他话中有些埋怨意味,“你如今翅膀硬了,什么事都可先斩后奏,也不必顾念着你叔父。”

      “叔父这是哪里的话,央儿怎敢?”桓央上前挽住尤千木胳膊,言语间软了又软。

      尤千木低眼,瞧了瞧她额角的伤布,又思及月余前她浑身浴血、了无生气的模样,话沉了几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桓央面上讪讪,心知叔父仍在怪罪,同赫连启修一战前,伙同乔屹将他诓骗去支线围剿一事。

      “央儿,京中递来的家书都已摞了一匣,你当真一封不看?峪儿虽……”尤千木低眼,见桓央眉眼沉沉,话头顿了顿。

      “我怕看了,便再不能心无旁骛地上阵杀敌。”桓央神色黯然。

      尤千木轻叹一声,“当今圣上是峪儿手足之交,领军挂帅之人更是峪儿学生,营中将士最不缺的便是感怀峪儿之人,纵是再不济,不也还有你叔父我。这些人无论拎出哪个,都不会教峪儿枉死。大哥现只你一个孩子,你本就不该来……”

      桓央眼睫垂落,语调没有半分波动,“我桓家的债,自是要桓家人亲自取来。若父亲没有伤了腿,同禺知这一仗,他也定是要披甲上阵的。”

      “你这孩子,怎得这般执拗。”尤千木沉沉叹了一声,“罢了,如今事将了结,你纵是有意瞒我也不要紧,但有一点,你得跟我保证——需得囫囵个儿给我回到京城,不可再冒险!”

      桓央微微抬眼,叔父身量向来高大壮硕,可此时月华微拂,恍若银霜落发,竟似花白一片,平白将叔父周身杂染了几分疲老之态。

      她眸光闪动,心中倏而升起几分歉疚,郑重道:“央儿定牢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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