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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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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人的形态逐渐在卓琰身上显现,裂纹的水面平静下来,但少年的脑海中却天地更换。
你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狐人吗?
眼前一片混沌,他在风声中渐渐远行。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蓝碧玺高悬,为他照亮前路;平原上草木幽微,浅浅没过脚踝。
不知名的声音挥手,风声暂停,天地间的一切都为他倾倒,向他伸出手,一遍遍的问:你愿意成为真正的狐人吗?你愿意吗?
——当然不!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于是风声骤起,险些将他掀翻。
他在草原上顺着风向奔跑起来。身后的一切都在在紧追不舍的问: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不成为一个真正的狐人?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人类,我永远都是!”
卓琰不由自主的说出了内心无数次告诫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忘也不能忘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人类!”
狂风追上了他,仿佛一只大手扼住喉咙,咄咄逼问:那你这些年为什么要占据狐族少主的位置!你就是一个假货,冒牌货!
鸠占鹊巢,伤天害理!
“我、我是……”卓琰喘不过气,从上颚挤出来几个音节:“为了、活下去……”
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孤儿院的那些“人质”能活下去,为了这些年追随他的官员士兵能活下去。
生命从来都是一条单行道,走上去就不能回头。
他想说,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声音似乎不想听见他的狡辩,手攥得更紧了。
浴缸外的红宝石控制小型管家到浴室去看情况,看见已经冒出尾巴尖的人双手扒着脖子,像是喘不过来气,身体渐渐下滑,口鼻离水面越来越近,又不敢随意打扰,急得原地转圈。
卓琰感觉那双手松开一些,大脑压力忽的减小。他翻了个身疯狂咳嗽起来。那个声音不等他咳完,又问他:“那你对得起狐人族吗?”
“我、咳咳,我对不起,”卓琰想抬头却抬不起来,后脑勺似是顶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屏障:“我永远都对不起,但是我尽到职责了。”
他喃喃道:“……我尽力了。”
声音消失了,似乎不知道怎么评价。
事实上没人能评价他的错误。他是狐人族公认的上千年来最好的少主,《寰宇新报》说他有希望带领狐人族走向下一个时代;联盟负责人之一夸赞说他是兽神转世都不为过;鹿人族用大航海时代之前的一句“文治武功”样样精通来形容……
他尽全力来填补狐人族少主这个位置的空缺,填补的非常成功。对于狐人来说,少主是他们能拿得出手的骄傲、看得见的美好未来。
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狐人的方式——尽管他知道,他做的越好,未来有一天真相大白,狐人族就越像一个笑话。
“我没有选择,”卓琰捂着脖子说:“现在你有了,你可以让这个错误晚一点被发现,因为我真的很好用。”
他终于抬头,嘶声问:“你知道的,不是吗?”
大风卷来,他蹲在那里,展开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无边的疼痛从四肢迸发,大脑像是有一只手用力压住血管,酸痛感从耳朵向着周边蔓延。他一声惨叫,从幻境中惊醒。
墙上的钟表提示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耳尾开始成型。头皮和尾椎处皮肤都被内部拱裂开来。
卓琰知道这是正常的,一般来说半年到一年的生长流程被压缩在一天之内,肯定会出现这般情况。
但是接下来他就没空思索这些了。幻境不再出现,他在清醒的疼痛中煎熬。
时、分、秒一步步变动。他把脑袋浸入浴缸,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泪水混入,只有两只一遍遍攀住边缘又滑落的颤动的手显示着主人正在经历的折磨。
六个、十个、十八个。
尾椎处一片血肉模糊。三条光秃秃的肉尾巴和被撕裂的皮肉在缸底磨了数个时辰,早已惨不忍睹。但是卓琰完全顾不上,他绝望又希望的看着时钟,等待最终结果的到来。
幻境似乎是来过又走了,失重感袭来,他感觉自己在草原上落了地。他明白那是声音的妥协。
二十四个小时到了。耳尾完全长出。
他得以苟活。
*
“接下来就是看他的选择了。”
柯莱特疲惫的脱下白大褂,递给一旁两眼放光的猫头鹰医生:“留一个人看着就行。大概半个小时就能有分晓。”
“我在就行。”常黎示意:“你们先去休息。”
他在本属于自己的大床边坐下,看着洗去伪装的小狐狸安静的睡颜。
能不安静么,已经烧了十五个小时。常黎叹气。
他看向墙上的模拟培养皿,里面是两个虚拟大脑和监测神经元的数据。他将通过半个小时后两边数据的区别决定注射哪种药物帮助狐人脱险。
这就是一堆医生在柯莱特带领下想出的最终办法:打造模拟脑,注射两种不同的药物,一个催化一个中止,看看模拟脑喜欢哪个。
听上去并不难,但一开始所有羽人医生都不同意。因为大脑的运转模拟太过精细,一个简单的环境差就能得出天差地别的结论。而且他们没有成熟的模型,难不成现场研发?
柯莱特看着这群脑容量普遍不大的羽人医生争吵,最后拍桌子:“别吵了,我有。”
一群人彼此交换眼神,猫头鹰问:“豹人族没有相关项目吧?你的模型可靠吗?”
柯莱特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告诉常黎:“您的学生可以为我担保。她和卓琰认识十年了,卓琰就是听她介绍才会来找我。”
常黎明白,柯莱特的意思是,卓琰相信“YUN”,而云欢岫相信他。
常黎不大理解这个模型的意义,但他只能相信这个唯一的选择。
他拍板做决定,并且耐心安慰到:“都按照教授意思来,您不需要有压力,我听他们说过,没有比您更权威的医生了。”
大人物不施压实在是难得,柯莱特和一众医生都感激的点点头:“我们会尽力的。”
常黎让人将设备通通搬进套房,自己则是退出房间叫来近卫:“你去再调两个小队,每一个进出的医生无论去哪里,都要有人随身跟着。另外一队跟在铎莱尔他们三个身边。”
他面色不变:“去开启星舰上的拦截网,监测每一条传出去的消息,有任何不对劲立即通知我。”
近卫领命离开。他又联系阿尔克:“我们在浮越府有多少人?”
“不多,鲛人星域的暗线比较少。”阿尔克说:“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在驾驶舱,你可以过来说。”
“稍等。”
考虑到羽人族脑仁相对较小的不争事实,流渊凤翼舰的驾驶系统没有采用对脑神经要求较高的生物接驳操控,这样一来人机交互就隔了一层,需要的实时观察员和驾驶员的人数大大上升。驾驶舱的规模也因此超出同级别星舰许多。
五层的驾驶舱外,常黎走出旋转运算的星云图,通过数轮生物验证,登上了凤尾形状构造的舰桥。
阿尔克走出来迎接,长裙裙摆如同虚拟数海洋中唯一真实的浪花:“这边。”
跨过纳米机器人组成的重力系统光带,量子引擎的声音蜂鸣在驾驶舱顶层之后逐渐消失,他们面对面坐下,阿尔克率先问:“那个狐人少主怎么样了?”
“还在治疗中。”常黎摇头:“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吉人有天相,狐人草木结。”翠鸟轻轻吟唱了这一句:“不必担心,他有他的命运。”
命运,常黎眉头轻轻一跳。
“还是命运吗?”他轻声问:“命运之外的东西呢?”
“那我看不到,你得去问AI,”阿尔克礼貌的说:“需要我帮你呼叫流渊的智能吗?”
常黎无奈的看了这位老搭档一眼,摆摆手:“不必了,我找你有其他事。帮我找一个浮越府的暗线,跟一下那个人类兽人贩子的后续。”
“就是你让我连夜通知当地安全署,去搜查货仓之后逮捕的那个?”阿尔克一下子想起来:“怎么,你怀疑跟我们调查的事情有关系?”
“我只是猜测,”常黎在洗漱后换上了常服,细碎的短发还是半干,一双丹凤眼中似乎还带着朦胧的水雾,袖口外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双手轻点桌面:“一个不太成熟的猜想。”
“之前发现那批人贩很少将触手伸进鲛人星域,我们还以为是因为全海洋星球太多,人类的身体进入引人注目,现在看来还有一种可能。”
他调出星域图。密密麻麻的彩色光点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盏,以不同的时间和方式在人们看得到的过去与未来里吞吐光芒;时刻都在发生的高能粒子风暴则是银河自带的刷新键,碎片上的变动大多由它们产生。
常黎骨节分明的手在这幅变幻莫测的黑底画上一划,各个种族被划分成几部分,再建一个图层,将不同的航道和路线图标注出来。
他将几条线标红:“看看这条线,你发现了什么?”
阿尔克瞪大了双眼。